孔家小姐办沙龙,借着募集战时物资的由头,把北平有头有脸的时髦男女挨个请了来。
寻思着,马先生面子是必须给的,奈何他家大太太打前年起身子一直不利索,马嘉祺延请四方名医,仍止不住病情愈发沉重。话虽如此,可他家里不还有个小的么?
帖子下到马家,由小太太赴宴孔公馆。北方艳阳爽朗的午后,她裹着雪白兔绒的翻领束腰氅子,身段既妖娆又玲珑,玉梨花儿似的,甫一亮相,当即牵出一众异性之间的垂询。
入了公馆,她解下大氅交给孔家女佣,内里着一身月白(浅蓝)织锦旗袍,在这气候日益粗狂的地界,更显水灵灵的娇嫩。
孔家小姐领她上二楼会客厅,说是各家小姐太太们都在那儿。小太太闻言,浅埋头羞涩一笑,心里头吴侬软语骂起了娘。那些港币样子眼热我漂亮,又来眼热我官人好看,就欢喜拿我出身寻开心,晦气煞人。
客廳裡,女人们围着一个姑娘,八卦说得正在兴头上,小太太挑了把单人沙发椅悄没声息地入座。
被围着的是应家七姑娘,小太太只是生得含羞的样貌,七姑娘却是货真价实的内向人,低着头,凭谁也别想看清她半面真容。
小太太听了几句,勉强串起前因后果。前些日子傅大哥接风宴上,应七姑娘一见钟情了,可惜的是人选不大合适,大家伙都在劝她呢。
“他啊,在美国闯了大祸哩,”以好打听出名的梁家姨太太在人群中呼风唤雨,“读个大学,楞把人日本公使的小情人睡了。家里老头好一番功夫平了事,想这地是待不下去了,呱唧一倒手,给扔去了法国。扔哪不好,法国,还是巴黎!”
应七姑娘一脸茫然,眉头轻蹙。孔家小姐捉着她手,恨铁不成钢,“你想,巴黎是个什么地方?”
瞧那架势,好像那地是窑子烟馆,龙潭虎穴。
在应七姑娘看来,巴黎只是法国北部一座城市,就像北平之于中国。
见她没反应,孔家小姐急了,“前阵子才借你的《茶花女》白看了?那里的男女啊,各个都挥霍又多情。”
应七姑娘哦了两声。小太太心里嗤笑,书上写什么就信什么,这帮女的脑子不灵光。
梁家姨太太又说:“那就是黄鼠狼进了鸡窝。”
小太太对那年轻人也有些好奇,问了句是谁,说是西南船业大亨的公子,叫刘耀文的,生的一表人才,就是肤色略黑了些,看上去有点匪,还狂得很。最后那句一出来,小太太晓得了,是丁程鑫身边那个年轻人。
小太太想这个年轻人倒是吃得开,招蜂引蝶一把好手,他要是能把丁程鑫追到手那才好呢。
她不耐拘束,偷偷跑出来,才出门被吓了一大跳。刘耀文没骨头似的斜斜靠在门边墙上,竖起手指对她嘘了一声。
小太太指指楼梯,他点了头,下楼时,刻意放缓脚步等着。
迈下最后一个楼梯,小太太领着他,“孔家年初我随先生来过几趟,别看大得不得了,也就一个小厨房还算称心。”
小厨房的女佣人竟也认得她,给他们添了壶红茶配柠檬蛋糕。
爽利的午后阳光透过通到穹顶的玻璃窗大披大披洒进来,照在小太太身上,与月白旗袍一交映,显她比雪还白。
饶是刘耀文万花丛中穿风过的老资历,也不得不承认一句马嘉祺艳福不浅。满北平城搜罗一圈,上到贵妇名媛,下到勾栏胡同,能赛过他家这位的寻不出几人。
话虽如此,刘耀文与这位小太太打过几回照面。每见免不了惊艳,过后却总记不大起对方样貌,笼统得像一幅美丽无名妇人的油画。
华丽殿堂,佩戴珠宝身着华服,豢养名贵猫犬,却好像没有属于自己的灵魂,眼神空洞,肢体呆滞,木头似的,再好看也是表的,谁人能长念?
小太太嚼着柠檬蛋糕,腮帮一鼓一鼓,“你就这样子让人讲,在外头听半天一声不吭?”颇有些替他抱不平的意思。
刘耀文却明知故问,“你没跟着编排我么?”
小太太昂起脑袋,阳光下眼眸是浅褐色的,积攒着浅浅愠色,“我要积德的好伐啦。”
“亏心事做多了?”
小太太嗤笑,“哪及你多。”
刘耀文没预想到这块木,涂了清漆的表面,背地里满是扎手的毛刺,扎人一个猝不及防,可疼。
稍一回忆,刘耀文陷入反省,的确是自己只顾丁程鑫,没太留意旁的人事,自己可能是下错论断了。
犹记得接风宴上初见,她跟在马嘉祺身边形影不离,任谁看都是小鸟依人,实则她连膀子贴到马嘉祺都要飞速弹开两三寸远,颇有点离心夫妻的意思。
这样想来,这人脾气实际大得很。
小太太注意到刘耀文咄咄的目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单调的美瞬间被凿深了几分,油画上的美人一旦动起来,从此算是忘不掉她了。
潭拓寺的老法师说,为着太太身子见好,光捐香火不足够,她须得积福积德。
于是她茹素、念佛、戒烟戒酒。
阿米豆腐,信女宋芃芃愿约束一切放肆的言行……攒下来的功德统统送给太太,求佛祖保佑她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继续有力气抄经念佛管着我,偶尔在先生面前替我撑撑腰,而不是躺在床上一日日消瘦下去。
想起昨天,夜饭就吃了一小碗粥,半夜醒来全给吐了。嘴里的柠檬蛋糕顿时没了滋味。刘耀文觉察到她突然低落的情绪,当她蛋糕吃噎着了,提壶往她杯子里添满红茶。
小太太摇摇头,搁下吃到一半的蛋糕,“我得回家去了。”
佣人奉上白兔绒大氅,她接时心神不宁,险些漏在地上,若不是刘耀文眼疾手快捞住了。
刘耀文不放心,送到门外,果不其然,也不见马家司机。
小太太说:“他与我讲起过,下午要送先生去趟城西。”
刘耀文为她的迷糊叹息一声,召来自家司机。
“将军不在,还讲我小话,这破沙龙横竖没啥好呆。”他拉开车门,一手挡着车顶,护小太太先上车。
正当人暗叹其绅士风度时,他又绕到另一侧车门,毫不避讳的将自己塞进佳人身边的席位。
上了车,散着肩翘个二郎腿,活脱脱一副浑不吝二世祖的屌样子,又教人觉得,兴许女人们洋洋洒洒的私房话没多冤枉他。
刘耀文瞟了眼身旁,“你和衣服多大仇?再揪下去,毛都拔光了。”
小太太闻言松开手,一缕白絮从指掌间飘落。
今朝天凉,出门赴宴前,太太硬叫她脱了呢大衣,换这件束腰大氅。她原是爱这样穿,不仅暖和,暄乎乎的白兔绒显得人青春柔软,束腰又强调好身材。自从立誓积德,想那些狐绒貂绒兔绒多是活取的皮子,违背了五戒中不杀生一条,她是再不肯碰。往年不常出门也罢了,如今太太病中,指着她个做小的去外头撑场面。
自打这件兔绒大氅上身,算是破了戒,她心一直扑腾扑腾乱跳个不停,总觉得要出什么坏事。
要是不穿就好了,不穿就好了……
她越想越不安,即伸手开始解扣子,将刘耀文吓得眼皮都提了起来,瞪着溜圆的眼睛看她把大氅甩到脚下。
车里可不比屋头,冷飕飕不说,还有丝丝寒气顺着车门缝隙呲进来。
她脸都青了,抱着膀子咯咯抖,还执意把脚边大氅踢远了些。
凭空冒出的种种举动,看上去好像在跟老天爷赌气。
刘耀文脱下茄色花呢大衣,拢在她肩头。随即也被北方初冬的寒意激得一哆嗦。
未想连声谢都没有,到马公馆门前,小太太下车就跑,像遭了贼在逃命似的。刘耀文抓起大氅,边下车边喊:“衣裳!”
马家的女佣人收下兔毛大氅,也是她把刘耀文送出门,这家像是没有女主人。
女佣人见刘耀文满脸挥之不去的忧疑,好心将前因后果讲来与他。
如此一来,小太太一连串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有了出处。
刘耀文礼貌问候,“太太可还安康?”
女佣人笑,“今天格外好,下午还去花园晒了会太阳呢。”
“那她可算能放心了。”
女佣人回以他一个“教您见笑”的慈爱表情。
忆及车上她脱衣裳时气急败坏的模样,刘耀文无可奈何地笑了,心里“骂”她:幼稚。
脱口时一愣,笑意凝在嘴角。丁程鑫也老嫌他幼稚,丁程鑫……小太太怎么说的,马嘉祺下午去了城西,而燕大恰恰好就在那块地方。
刘耀文匆匆驱车离开马家,让马嘉祺单独见丁程鑫,一想到这种可能的发生,他万分不安。
下午没有课,丁程鑫在食堂吃过午饭后去湖边散步。
有学生拿陈谷喂鸽子,未几来个小姑娘,他捧着满手谷子要撒不撒,也没空余去拥抱人家,一时僵持在那。
丁程鑫问他接过谷子,获得学生子一道感激的眼神。小姑娘拽拽他腰侧衣裳,他才拍掉手上渣屑,让她轻飘飘的动作牵走了。
鸽子们围在丁程鑫脚边,咕咕长短相间鸣叫着。丁程鑫索性在湖边挑了块石头坐下,背朝湖面投喂起它们来。
马嘉祺一路找过来的时候,如丁程鑫同事所言,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湖边发呆。
身后传来踩踏枯叶的声音,丁程鑫回头,马嘉祺站在树下。
他们之间早晚有一面,发生在今天虽有些意外,可想着,日光晴暖,浮云疏浅,仿佛能驱走心底里的阴寒怯懦,那眼下倒是个重逢叙旧的好时机。
马嘉祺问:“你的伤好了没有?”
丁程鑫“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下意识想摸胸口,他克制住,颔首道:“早就好全了,有劳先生关心。”
“关心而已吗?是惦念。”马嘉祺走近几步,从树荫里到阳光下,到丁程鑫身边,将手搁在丁程鑫肩上示意他不必起身,手的力道很轻,惦念却重有千钧。
“我从未想过,你去了法国,”马嘉祺手指天空问,“那儿还看得见长蛇座吗?”
丁程鑫蓦然抬头,睁着眼看向他,眼神一如当年公使宅邸外奔逃时那么清澈,马嘉祺无端欣慰。
他向人请教过丁程鑫留下的那张纸片。
又是长蛇座,马嘉祺不懂天文,想来他是真的偏爱这一群星星吧?
整个银河中最为庞大、绵长却晦暗的星座。
“看得见。”
“那就好。”他回得牛头不对马嘴,丁程鑫怎会知道这四年来马嘉祺只要想起他,就会抬头找一找那片天中长蛇座所在方位。赌那么多次抬眸观望,总有几个瞬间,他们之间的行为是同步,视线是呼应的吧?
门童替他们拉开弹簧门,马嘉祺回头,看了眼丁程鑫,又抬眸望了眼骤然阴沉的天。
迈进室内,这是一家俄式餐厅,布局大气且金碧辉煌,四处洋溢着一股寒带雪松木清冽、蜂蜜香甜与葡萄酒馥郁交织的气息。
侍应领他们到预定的座位上,二层靠窗,马嘉祺说店里换了装饰,桌布原不是红天鹅绒。
丁程鑫漫不经心回了句,“俄历新年快到了,你没瞧见门口挂了青花环吗?”
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侍应捧着菜单过来为他们点菜,马嘉祺对丁程鑫一抄手,示意由他来点。
丁程鑫翻了翻菜单,信手拈来,从冷盘开始点,席间甚至听他用俄语同侍应说笑几句。
“今日推荐的主菜有两道,红酒炖鹿肉和拉脱维亚炖菜,先生意下如何?”
丁程鑫唤:“先生?”
“和你一样。”马嘉祺手指轻敲座椅扶手,目光落在窗外。
丁程鑫扭头对侍应说:“两份炖菜,甜点就要两份冰淇淋好了。”
马嘉祺手指一顿,那句“我不吃甜食”还没出口,丁程鑫打开餐布铺在腿上,“我可以吃两份。来都来了,像这样的餐厅可不管你吃不吃甜品,该收的钱一分不会少收,咱可不能吃亏。”
马嘉祺给他突入的直白和穷酸劲儿噎得无话讲。
后桌的女孩子突然喊了声“下雪了”,丁程鑫往窗外看去,稀疏的白点儿正以越来越密的趋势落下。
马嘉祺说:“路上天突然阴了,我就想或许是要落雪。”
“北平今年初雪下得是不是有些晚?”
“不算很晚。”
“巴黎也会下雪吗?”
“会,”丁程鑫收回视线,“你对那里很好奇吗?”
马嘉祺摇摇头,“我只想知道关于你的事。”
四年过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没有消失过,但丁程鑫发现自己可以以更宽容的心态去接纳自己这段感情以及马嘉祺释放给他的情感。
他说:“你问吧,我定知无不言。”
“今天是我生辰。”
“天呐,”丁程鑫懊悔,“那刚才甜品应该点个蛋糕,我让他们换。”
马嘉祺摆摆手,“横竖我也不碰甜的,粘嗓子。”
“何况,今也是先慈忌日。”
丁程鑫面露淡淡同情,却不拘谨。
“阿程,我很想你。”
满城细雪纷纷,眼前人笑靥如三春花开。只听他说:“嘉祺,我亦甚是思念。”
不求携手好,只叙相思肠。
一辆轿车冒着茫茫夜雪前行,在马公馆门外戛然而止,后座上刘耀文狠狠往前冲了一下,司机说前面突然冒出个人来,险些撞上。
他是来马家问丁程鑫下落,可不想惹别的是非,急忙随司机下车查看。
车前倒着一个人,凑近了竟是马家小太太,一抬头涕泪滂沱。
刘耀文忙将她扶起来,四顾检查,“没伤着吧?”手心掌着人肘子一摩挲,发现她穿得很薄,“怎么连外套也不穿?”
于是又脱下外套盖了上去,小太太拉着他袖管问:“你知道先生在哪里么?”
刘耀文心想:我还想问你的好先生把丁老师拐哪去了呢!
“刘耀文,我要是不穿那件衣裳就好了!”她哭着喊道,“太太没了!”
刘耀文捧着她,心突然被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疼。
小太太抽抽嗒嗒吸了一下鼻涕,后头马家佣人追了出来,她便要继续往外跑,被刘耀文拽了回来。
“不在燕大,北平那么大,你找得到才怪。”
这话说给她,也说给自己听。
于是他心里登时看开了些,反过来哄,“回去,好好好,我不走,我陪你回去。太太这一走,姓马……先生又不在,一堆事指着你操心呢。”
刘耀文别了眼佣人,她领会,上来扶着,同他一人一边,把小太太带回公馆。
从餐厅出来以后,丁程鑫执意要给马嘉祺过寿,两人在下着雪的街头找到个出摊的点心摊。
油布篷下,丁程鑫双手抄着兜来回蹦哒,跟老板说要一碗长寿面,记得敲个鸡蛋进去,转身撩开长凳,在马嘉祺对面坐下。
他默默盯着马嘉祺吃完面,才回燕大。不肯坐车,说路又不远,何妨当个风雪夜归人呢?
马嘉祺没有强求,他离去后独自在面摊坐着,不说话时一贯心思沉重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摊主说雪越下越大都没客人,他要收摊家去。马嘉祺才闲闲起身,清瘦的腿挪开长凳,走入雪地,司机打亮车灯,车嗡嗡地停到他前面。
上车时,肩头只一层薄雪,一掸,就掉了。
一着家,进门的功夫,佣人们各个神情哀痛,如丧考妣。
听见大太太突然没了,马嘉祺脸色变了变,随即恢复如常。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本来,大夫没一个看好她能撑过入秋,这不,已经撑到现在了。这消息,只他与表姐知晓,告诉外人全无必要,芃芃又是孩子脾气知道了准得哭。
阿姐,你已经尽力了,现在起就好好休息吧。到了地下见着我娘,腰杆子挺直了,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论说,是我对不住你。
他在心头里把话都和表姐说了出来,总感觉她的灵魂还没离开这个家,就在他身边徘徊,等着和他道一声别。
“太太过去前,有留什么话?”
“太太…只留了小太太在身边。”
“她人呢?”
“在太太,”佣人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些许慌张,马嘉祺不悦地蹙了蹙眉,“在太太房里。”
佣人们都低下头,好像害怕什么被他戳穿。马嘉祺穿过前厅往后去,脚步声像鬼魅一样轻,听得人心间发寒。
刘耀文听见门外逼近的脚步声,一点不见惊慌。膝头正充当小太太的枕头,一坨软乎乎的脸颊肉隔着西裤贴在大腿上,他不能太在意这存在,不然就会有一股无可遏制的痒痒劲儿从后背爬上来。
马嘉祺开门进来的时候,看着自己大太太搁一边凉得很安详,小太太趴在一个陌生男人膝盖上睡得正香。
他过去拍了拍小太太肩膀,她迷迷糊糊醒了,半边脸被刘耀文呢子西裤磨得通红。
“太太说什么了?”马嘉祺好似看不见有刘耀文这么号人。
一听大太太,小太太眼圈又红了。刘耀文看了当时鼻梁皱起个“丫”形,心说好容易哄太平了,你又招她作甚?
“打了句佛偈。”小太太说。
倒是大太太的风格。
马嘉祺昂昂下巴示意她讲来听,小太太念道:“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刘耀文在旁边偷偷下注释,言下之意就是她圆满了,至于家里那对痴男怨女,爱咋咋滴。
马嘉祺看着恍恍惚惚的小太太,突然把她拽起到自己跟前,刘耀文吓一跳,以为马嘉祺终于发现有他这么个外男在场,想起来该生气了。
“芃芃,”马嘉祺却指向书桌,“告诉我那几个字是啥?”
小太太想走近了瞧,奈何被马嘉祺薅在怀里,眯眼瞅了半天,眼珠子都要使劲出框了,还是摇摇头,“什么法什么人的……看不清。”
马嘉祺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去睡吧,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小太太吸吸鼻子,目光转向刘耀文,“我得送送刘先生。”
马嘉祺将她往外推推,“我来。”
她走以后,刘耀文看着桌上斗大的字,问马嘉祺:“她眼睛怎的了?”
“哭的,”马嘉祺也随他看了眼,“她太太临去前还在抄《药师经》,为了她。就怕一走,她就着急把自个哭瞎了。”
马家太太葬礼,傅将军亲临陪守,北平叫得上名号的人,或长或短都过来露了个脸。
听说马先生因为操办丧事,两天未进水米。
隔大老远,丁程鑫就看见,他瘦得两颊皆陷,颧骨森然,整个人都显寥落了。他决意要留到葬礼结束,非得逼马嘉祺吃上两大碗冒尖的白饭。
葬礼结束已是夜里,送走傅将军,马嘉祺就被丁程鑫押去了餐厅。
刘耀文不高兴看丁程鑫对别的男人好,去后花园透风,透数九寒天的大北风。
他刚摸出烟盒,眼角隐约扫到老樟树后一星橘光。绕过去一瞧,可不就是马家快要眼瞎实际早就心瞎的小太太么?
不心瞎,怎么瞧得上马嘉祺这种人?
小太太背靠树桩蹲着,指尖夹着烟,双眼微微眯起,乜斜着瞅刘耀文。
她就是作二流子样,也好看得紧。
刘耀文也蹲下来,叼着烟凑近她脸颊,小太太猛嗦一口烟,给他点亮了他那支。
“不守戒了?”
“受个屁啊,卵用没有。”
这才是她本来面目。
玉梨花,那是旁人眼中虚妄相。
刘耀文摘下烟,吐出一道白圈,扭头猝不及防地在那软乎乎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妈的,这就是那晚贴着他腿痒得要命的玩意,真嫩!
小太太腮帮凹陷,就手吸了口烟,也偏头昂颈,勾下刘耀文的脖子,唇贴着唇,再一记撬开唇齿,把烟雾吐尽,细微的呛辣悉数封存于刘耀文的感官。
小太太先退出这个浓烈缠绵的吻,烟已经走到尽头,她冷眼瞧着指尖翘起的烟屁股,“我恨死丁程鑫了。”
刘耀文还沉浸在食髓知味阶段,自打开始追求丁程鑫,他已经柳下惠大半年,都快忘记原来嘴唇是这样柔软细腻的触觉啊。
小太太身边没烟,看刘耀文一脸呆样,便掐来他的接着抽。
还叹了声:“戆度妮子。”
马嘉祺茶饭不思和忧伤没多大关系,纯属忙的,忙着办丧事、应酬、迎送……
看着眼前堆成小尖的米饭,饿意全无。丁程鑫在他对面嗑瓜子,送到唇边一咬一吸,捻出两片空空薄皮,往桌上一放。
“阿程,我也想吃瓜子。”
丁程鑫捏着一枚瓜子指指那碗饭,“正经吃饭呢。”
马嘉祺扚了两筷子,“我想吃面。”
丁程鑫放下瓜子,看着对面貌似突然闹孩子脾气的人。
马嘉祺迎着他不解的目光,问:“刘耀文不就这么磨你么?你什么都肯答应他。”
丁程鑫心想:瞎说。最紧要的那桩事我可一直没点头呢。
“先生,”丁程鑫问,“你这是……醋了?”
马嘉祺冷笑两声,“我是不是该夸你慧眼如炬?”说着还替他鼓了鼓掌,掌声别提多稀拉了,尽是嘲讽。
“芃芃,没名没分跟着我,”马嘉祺望了眼后院方向,“我教她嫁人,太太也劝过她,小丫头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阿程,你若同我好,也只能没名没分。而且,我可没那么好心和大度,愿意放开你。”
这些话,丁程鑫相信马嘉祺说得做得。
但他已非当年由人拿捏的愣头青,马嘉祺也意识到这一点,才选择坐下来和他剖心深谈。
“求那么多做什么?”丁程鑫嗑开一枚瓜子,“先别和芃芃说,也别再提让她改嫁的事。女孩家家,受不得那么多委屈。”
马嘉祺说好,丁程鑫开心笑了,把悄悄嗑出来的一手心瓜子肉隔着餐桌捧到马嘉祺面前,“伸手。”全倒进他掌心。
能明面上当一个不痛不痒的朋友,丁程鑫挺知足,他明白马嘉祺给不了更多,也不愿给,因为代价太大。
权衡过的真心难道就不真了吗?这人间世又不是乌托邦。
刘耀文最近状态尤其好,追起丁程鑫来行云流水,往日的扭捏小气全然褪去。不晓得是被哪路神仙开过光了。
马嘉祺约丁程鑫去听新年音乐会,丁程鑫那天穿了身西装去上课,满堂女孩子掩嘴吱吱喳喳,猜小丁教授是不是处对象了。
刘耀文坐在第一排,双手枕着后脑勺,连一星醋味都没飘出来污到丁程鑫鼻子。
丁程鑫都诧异他怎么转性,没成想,剧院外头碰见他牵着小太太的手下车,臂弯还挽着件女士紫貂大氅。
郎才女貌一对儿站在他和马嘉祺面前,两脸都写着明知故问的“好巧啊”。
马嘉祺看了眼小太太,说你既然来了,合该我来牵你,走吧。然后把丁程鑫撇给刘耀文。
刘耀文这时候不忘给丁程鑫上眼药,“瞧,现在宋芃芃才是大的,你是小。马嘉祺这人虚伪的很,要面儿。”
进去了,丁程鑫和马嘉祺中间隔着他们俩。这洋玩意又吹又拉,听得小太太发困,脑袋左晃右点,倒在马嘉祺肩头,哼哼着窝住了。
四重奏夜蛾圆舞曲水平不俗,刘耀文正想与丁程鑫分享,头一转过去发现他脸正冲着自己,目光却落在两个席位之外的马嘉祺身上。
幽暗的剧场里,乐曲织成一层薄纱摇曳悠扬,原来他心爱的人是有着梦想中那样无比温柔深情的目光,雪花消融,冰棱寸断。刘耀文想:若承下这爱意的人是我,该有多好啊。
小太太梦中呓语,喊着哥哥,张手边挥边找她的哥哥。一手揪在刘耀文小臂上,马嘉祺便摇了摇她,趁她迷糊转醒,解下那只手。
小太太发现自己半倚在马嘉祺怀里,弹起身坐直了,扭头问刘耀文她睡了多久。
刘耀文说也就两首曲子的功夫,她轻轻哀叹一声,“那还要好久吧?”刘耀文点点头。
“我接着睡,你靠过来点,我不要枕着他睡。”
什么毛病?明明稀罕的要死,来了又对人家避之惟恐不及。
话虽如此,刘耀文还是把肩膀往她那边靠了靠,熟悉的软乎乎的重量凑了上来,还往他衬衫上蹭了蹭。
“你这胳膊结实,肉墩墩的,比某人好枕。”
前座回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刘耀文无奈,“蒙您垂青,您老好好睡吧,别说话了。”
“哦……”她还委屈上了。
刘耀文偷偷观察马嘉祺的脸色,见他目视前方,专心欣赏音乐。眼看着绿帽子都要织好了还能八风不动,什么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