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祺把人嘲得灰头土脸败退了,自个儿老神在在坐到了散宴时分。
推了章长官邀他牌局,独自从别馆洋楼出来,上车后司机问他是否回住处。
他想起章长官给的丁姑姑家住址,报给司机。
司机是本地人,一听那地,感慨了句造孽,前两回日机轰炸专往那去,好些老房子都毁得一干二净,防空洞闷死了近万人。
马嘉祺置若罔闻,吩咐了句,“走吧。”
路上又开始下雨,稀疏的雨点打在车窗上。
马嘉祺半仰着头,想:重庆也好,上海也罢,南方嘛,靠着长江,雨水多又潮湿,不都说人会依水土生长吗,怎么男男女女都是暴脾气呢?
他伸了伸手,拉开衬衫袖口,腕上露出一圈鲜红的牙印。
真疼啊……
小丫头听说他要去重庆把丁程鑫带回来,气得抓起他手上嘴就啃了一口。
要不是表姐上来拽,她还舍不得松口。
他想等会见到丁程鑫,他到底是个男娃娃,力道大路数硬,没准会挨一顿饱揍。
揍就揍吧。不消了气,怎么肯跟他回家?
想酒席上人家讥讽一句,马嘉祺半分不肯饶。可他巴巴追丁程鑫到重庆来,还上赶着去找揍。
马嘉祺何尝不知自己一厢情愿,可他一点容不得深情落空。
可怜他平生还没爱过个人,爱他的人又多偏执,他有样学样,便只晓得偏执的去爱人。
我将心献出,你必得收下,可尽情践踏,唯独不能迈过我身躯,离我远去。
他想:我绝无可能放过丁程鑫。
丁程鑫睡不着,又不想打扰姑姑一家休息,因此马嘉祺到来时,他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雨濡湿了院子。
汽车引擎声由远渐近,门外一道黄色车灯沿着矮墙扫过,停了下来。
他直觉猜出谁到访,一想身后屋内沉睡的亲人,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缝偏开,正对上拾手将叩门的马嘉祺,马嘉祺一愣怔,转笑道:“阿程,来了。”
丁程鑫跨出门槛带上了门,“有事说事。”
看得出他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马嘉祺求人心切,好声好气哄他,与晚宴场上的冷厉判若两人。
丁程鑫的神色松动了一瞬,马嘉祺感知机会来临,心下暗喜,丁程鑫眉眼柔畅,无奈至极,“马先生,冲你对我做的那起子事,我是不必再对你有任何敬意的。”
但他依然选择好好和马嘉祺沟通。
“先生与我,道不同不相与谋。”
“阿程,”马嘉祺拽住丁程鑫胳膊,盯着他,“我不信!你会对我一丝情意也无。”
丁程鑫认真看着马嘉祺,眼瞧着一丝雨落进他眼,眼眶痉挛了一下,就不肯眨眼,死死盯着自己。丁程鑫想:他在害怕什么?
转念又想,悟了:他怕我跑。
“有情意就更糟糕了。钱谦益到底降了清,亦不愿陪柳如是殉国……与其相看两厌,不如早早了断。”
他覆住胳膊上马嘉祺的手,想捋下,马嘉祺不让,捏得他骨头作痛。
“虽相识不久,总听你说爱我。先生,我也想爱你,可做不到,乃因我无法像芃芃那样无原则无底线的去爱你。”
他已有家室,不论被安排的结发妻子,或者不顾一切随他北上的小妾,都是不该被辜负的好女子,马嘉祺已对她们不起,丁程鑫便不能再伤人一次。
他素常游刃黑白之间。傅将军、北平市长、章长官……背后还有多少人?终日粉饰太平、虚与委蛇,丁程鑫是非条直,不屑与这样的人往来,哪怕这人是心之所爱,他也不愿学柳河东去将就钱谦益。
丁程鑫闻着他身上烟酒与香水气息,在重庆雨夜中仿佛一只阴晦潮湿的怪物,展开锋利爪牙,放肆攫夺四周纯净的空气。
他想起自己病床前身上淡淡香胰子味道的马嘉祺,穿长衫像教书先生,穿白衬衫像学生子,那个人到哪去了呢?
或许那从来不是真实的马嘉祺,而是他想象中作为一个合格情人的马嘉祺该有的样子。
马嘉祺看出丁程鑫眼底决绝的相离之意,他掐紧了丁程鑫的胳膊,语气冷了下去:“你知道吗,”
“老天对我从来吝惜施舍,我想要什么,它偏不给什么,”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嘲讽,“可我都有了,包括它不给我的。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马嘉祺的手一坠,丁程鑫以为他要摔倒,反手去扶却被握住掌心。马嘉祺的手冷得他一哆嗦。
“都是我强求来的。为了得到想要的,我愿意付出一切。阿程,你为了所谓的家国天下,不也什么都愿意做么?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凭一句道不同不相与谋,想打发我?”
丁程鑫讷讷道:“不一样。”
同样固执,有人用于满足自己,有人用于成全他者……本质一同,本心两辙。
可善辩如他,对着红了眼的马嘉祺,终究说不出后面的话。
胸口又开始疼了,丁程鑫说不好是伤口疼还是心疼。
不若马嘉祺所想,丁程鑫不仅没有胖揍他一顿,反还满脸心疼扶着他。
目光深得像两条幽暗的隧道,马嘉祺误以为自己能沿着一直走到他心里去。
可那不是接纳爱意的目光,而是离别前深刻的铭记,将某个人的印记镌入生命的举动。
雨夜之后,丁程鑫消失了。
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之下竟然连个影子都找不着。
学校说他退学,老家也不见他回,天大地大四处都在打仗,他能去哪里?
马嘉祺懊悔,别是被他逼得弃笔从戎了?又懊悔,那夜就不该放他回家,游鱼入海不见了影。甚至懊悔,当初上前线义演就该带着丁程鑫一道去,用裤腰带拴着,牢牢看在眼皮子下。
唯独不懊悔逼过人家,再来千万次,他照样会把丁程鑫束缚在身边,无论以什么样的办法。
丁程鑫不见了,最高兴的当数小太太。她当先生没了小男人,还愿退而求其次同自己好。也不用太好,偶尔能睡一个被窝里,还像从前那样让她贴着他大腿内侧,将冰冷脚底捂热的同时缓缓入睡。
先生却把门关起来,小太太拧动门把,发现从里反锁上了。
脚下扑通倒跌一步,她愣在那里,卷发翘上颧骨惹起一阵心烦的痒,她伸手挠了挠,白面馒头似的皮肤便泛起一片红。
瓦特了……先生要变和尚了。
楼下一个尼姑,楼上一个和尚,国已不国,家不成家。
正准备离去,房门咔哒一响,回首看去,马嘉祺握着把手站在门口。
小太太喜出望外,转身扑到身上去,双腿盘在马嘉祺劲瘦腰上,马嘉祺托住她丰满的臀瓣,关门回房。
走到床前,马嘉祺松开手,将小太太一下丢到床上。
马嘉祺习惯睡硬床,小太太后肩磕得有些吃痛,浓眉凝蹙,马嘉祺却俯身欺近,小太太调整表情,刚伸手还没揽上脖子,被马嘉祺巧妙卸开。
马嘉祺突然说:“你走吧。”
“不要紧,”小太太还在挣扎,“你把我当丁程鑫好了。”
“我当初不该带你出来。”
“芃芃,你走吧。”
这个走,是这扇门之外,这个家之外,这座城之外……最主要的是,眼前这个人的生命之外。
小太太蓦然红了眼圈,上手撕扯马嘉祺的睡衣,“你凭什么!丁程鑫不欢喜你你要强留,我这样欢喜你你要赶我走,凭什么你想做啥就做啥!”
或许是提起丁程鑫,马嘉祺勃然发怒,冷冷推开小太太,指着门口对她说:“滚。”
小太太抱住被子撒泼:“要滚你滚!”
两人吵架的动静把楼下那尊大佛惊动了,大太太上来敲门,把号啕大哭的小太太接到了她那边去。
离去前,她那双戴无框眼镜,清冷和马嘉祺有一拼的眼,淡淡瞪了一记自己的荒唐表弟。
就是知道他喜欢男人的时候,马嘉祺也没被她这样不赞许地看过。最近却接连发生两次,一次为丁程鑫,一次为小太太。
呵,无非是觉得他伤了这两人。
那我呢?马嘉祺低头看着胸口,小太太挠出的几道红痕,边缘带着零星血迹,翻卷、发烫的皮肉下,胀痛一阵阵喧嚣着。
马嘉祺抬手覆住伤口,我也会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