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破碎
第三年的七月初九,宫中突然发生兵变。
这次兵变来的太过蹊跷,纵使朝廷有心镇压,不少流言还是传了出去,在这以后,几乎成了百姓的饭后闲谈。
“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皇帝怎么就突然驾崩了呢?”
“啧啧,我家老爷是朝中大臣,有一次老爷和夫人谈及此事的时候,我恰巧去送茶,你猜我听到了什么?据说皇上是被杀的……倒也奇怪,朝廷重兵把守,竟然有人敢弑君……”
“新即位的是哪位皇子?勃王?易王?还是常王?”
“都不对!你们该不会是才来这的吧?这新即帝王之位的既不是勃王,也不是易王,更不是常王!你们猜猜是谁?”
“是哪位皇子?难不成是常年镇守边疆的永王?”
“什么皇子!新君是一位公主!”
“公主?!公主即位是什么道理?莫不是皇上最宠爱的敬阳公主?”
“非也非也!新君好像是叫……敬元公主!”
“敬元公主?宫里何时还有这一位公主?”
“这个敬元公主你们不知道也算正常,是废后张氏在冷宫所诞之子,废后张氏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就是十九年前因受谋逆之罪被株连九族的张氏!”
一提到废后张氏,众人也都明白了。
“那这敬元公主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谁知道呢,我怕皇帝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呢……”
“你们或许不知道吧,永王与张氏长子交好,当年永王为太子,为何突然被废,其中或许就与这敬元公主有关!”
“这样的身份都能即帝位,这皇帝确实死的蹊跷……你们说,该不会皇帝的死和这敬元公主有关吧?”
“谁说不是呢,自古哪里有公主即位的道理?若真要公主即位,那必然也是敬阳公主,哪里轮得到她?”
“你们看,那是信王府的车驾么?”突然有人指着外面的一队人马。
“喏,好大的阵仗!”
“说来更怪的是,皇帝驾崩之后,信王府的势力不增反涨,我依稀记得皇帝着实重视信王府,昨日新君不是才收监中护中军全府么?中护中军乃是开国老臣,新君即位,中护中军立即上书反对,想来也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中护中军府都没了,这信王府居然相安无事?”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听宫里的人说过,皇帝驾崩之时,信王亲兵可是围困了整个冷宫,怕就怕皇帝驾崩与信王也脱不了干系!”
“怎么会是冷宫?皇帝莫不是死在冷宫里?”
“那也太惨了,女儿和心腹合谋弑父杀帝,难怪这信王心甘情愿在朝堂之上为新君稳固政权,这两个人竟然有这般暧昧关系……”
“小点声!这要是让宫里人听见了,你不怕掉脑袋!”
“弑父杀帝,真是丧心病狂……”
这种话在坊间随处可闻,但毕竟新君即位,皇权威严,坊间再怎么流传,朝臣再怎么不满,也无法改变女帝登基的事实。
议事堂还是那个议事堂,理事殿也还是那个理事殿,只不过是改朝换代,龙椅上的人变了而已。
少女还是那个少女,只是敬元公主却成了万人至上的女帝。
脸上再也没有昔日的稚气,浑身上下都透着帝王的威严。
“陛下,尚书司马大人求见。”
尚书司马……她闭着眼,心里默默思考,手指轻轻摩挲着龙桌上的宗卷。
头顶上的龙冠遮住了她娇好的面容,知道她在沉思,殿下的李公公帮她回忆:“这位尚书司马大人,曾对陛下即位之事上书反对,已经罢朝数日,今日前来,想必是因为昨日陛下收监中护中军全府,所以为此而来。”
见女帝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李公公又补了句:“这位尚书司马大人与信王走的很近,刚从信王府转道而来。”
果然一提信王,女帝立即睁开了眼,虽然她没有表情,李公公却已经想到了这位尚书司马大人的下场。
良久,女帝冷冷地说:“该来的时候不来,现在来孤就在让他再也回不去。尚书司马蔑视君威,犯上作乱,就地斩杀!”
李公公应了一声,立即走出大殿,门外随即响起一道怒吼和人头落地的声音。
“信王……你可曾记得我说过什么……一旦我不相信你了,我会毫不犹豫杀掉你……”
她死死盯着桌上的宗卷,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的波涛暗涌仿佛要将桌子烧出一个洞般。
这份宗卷是她亲手斩杀元帝得到玉玺从他的寝宫中搜来的。宗卷藏的很紧,但还是被她找到,里面记录了许多这三年来她触碰不及的东西,自然也包括了信王的事情。
比如说,前信王并非病逝,而是毒发身亡,无药可救。
再比如说,信王到底拉拢了多少方势力,中书令、尚书司马、中护中军、尚书令……
又或者,这三年来信王府受了多少元帝赏赐,都一一记录在内。
她也曾想过这份宗卷是否是造假的,但是她要谋反这件事除了信王没有任何人知道,假如说是元帝故意留下这份宗卷来麻痹她,这一切又说不通。
她说服不了自己不去管这份宗卷,但是联想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她不得不信。
宗卷上的每一个字,都好像一只会咬噬人血肉的怪物,张牙舞爪地,要将她活生生撕裂。
血珠从紧握的指缝流出,吓得李公公失声:“陛下,您受伤了?!”
……
夜深人静,今晚的月色很美,适合赏月。
居高临下,从这里向外俯视,可以看到冷宫,看到月华苑,看到他模糊又遥远的脸。
风轻轻裹挟,掀起拖在地上的衣摆,风凌乱,她的心也跟着凌乱。
环着胳膊将自己牢牢保护在内,目光落在月亮上,又落在都城的灯火阑珊中。
隔了一座宫墙,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是热闹的,里面是孤寂的,或许,她只有自己了。
静静地出神,忽然一只手搭上了肩膀,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胳膊肘向后捅,却被一只手轻轻抓住了,紧接着一件披风覆在了身上,带来一阵暖意和淡淡的香气。
信王半蹲在她身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夜里冷,容易感染风寒,回去好不好?”
温柔是装不出来的,怜惜也不是假的,可……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一面答应自己复仇,一面又暗中替元帝做事,一面又夜夜陪着自己呢?
信王是不是还在侥幸,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元帝死后都将被埋藏,他应该也不知道那份宗卷的存在吧?
到底是为了谁,为他自己?为了她?还是为了那个叫计都的人?
头很疼,她不知道仅存的零星信任还有多少。
说到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慢慢和他建立起了信任。
“我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否则我立刻杀了你。”她忽然很认真地说。
信王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夹杂着柔情,“嗯”了一声。
“前信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认真地观察他的每一个表情,企图从他的脸上找到那份信任,信王的笑意不见了:“病逝。”
病逝……她深深地抽了口气,紧握的手指松开,又有什么东西从指尖溜走了,她咬了咬唇。
“那么,这三年里,你没有来月华苑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她似乎看到了信王眼神的躲闪,只听见他轻声答:“为你夺天下,固政权……”
她动了动嘴角,不知道听了这番话自己是该高兴还是什么别的。
“尚书司马今天是不是去了信王府?和你说了什么?”
信王微皱眉头,小小的细节都被她看在眼里。他似乎在认真的思考。
她却不等信王回答,偏过头:“不用你说,我知道。”
“你知道?”信王微感惊讶。
她扭头看了信王一眼,又扭过头:“坊间的传闻,还少么?”
信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些传闻,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忽然又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怒火,仿佛随时要喷出烈火将他灼烧殆尽。
“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关于信王和我,不是吗?”
他的表情不淡定了起来:“真真假假,有什么分别?你已经是一国之君了,他们即便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不要在意这些,好不好……”
“我在意!我当然在意!我……”我更在意你,这句话她永远不会说出来,会随着她的消失也消失在这世界上。
她咬着牙,忽然又停下了,转过身,拳头在宽大的衣袖里微微发抖。
“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很难,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计都是谁?”
她看到他的身体明显晃动了一下,轻轻咬住下唇,扯出笑容:“是一个朋友。”
看到她深邃带着窥视的目光,又添加了一句:“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重要到即使在那种时刻也能清醒地喊出她的名字?
她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在晚风中对峙着,互相凝视对方,似乎都想窥探到对方的内心,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深刻地烙印在心底。
真心,或许真的不会有了……
这样想着,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