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卿衣

榻上苏珩面容平静犹如熟睡，君拂知道他已薨了。如今要做的只是快速离开长安楼混出安乐宫，因最迟明日宫人一定发现陈侯薨逝，他这年龄明显不到寿终正寝，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嫌疑最大的一个。苏珩诚然是死在华胥引之下。

历经浮世繁华，他最想要的还是和她一世长安，既然芳魂已逝，他便用自己的命来交换一个她还活着的梦境，公道得很。

推开外间大门，侯在门外的小宦侍殷勤施了个礼，君拂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道：

叶蓁·君拂陛下好不容易睡着，公公多操心，切勿让旁人扰了陛下清静，奴婢的琴弦断了，不知何处能够修缮，好赶在陛下醒来之前同他弹奏方才那支曲子的第二段

小宦侍不疑有他，赶紧着了个宫女领我去修琴，自己则兢兢业业地守在苏珩寝居外。

回头再望一眼长安楼，雀檐在秋阳下泛出金光，八十丈高楼在地上投出一片巨大黑影。苏珩找到了他的长安，而刺陈的任务已完成，君拂却不曾准备离开

叶蓁·君拂【慕言，你也快回来了吧】

闭上眼睛，静静的享受最后的时光，头顶是秋阳和煦，耳边是秋虫唧唧，眼前是秋木葳蕤，脚下是秋草郁郁，长安长安，多美好的两个字。

耳边响起剑击之声时，君拂知道，是他到了。缓缓回头，却看到离面门不足两寸远的一柄剑锋被另一把剑险险格开。

君师父的剑术师承慕容安，虽不如苏珩快速，但胜在灵动轻盈，舍劈砍而精练点刺，有生以来曾见他对敌一次，差不多是出一回招就倒一个人，可今次看上去竟有些费力，这些黑衣侍从配合得太完美。

剑花缭乱，君师父仅能护着自己步步防守，不多时便退到一处峭壁边缘。君拂晓得不知多少代以前的陈侯将安乐宫修在茶山之巅，为的是将堪称奇景的断石峭崖收入宫中后花园

果然，君拂被甩在突出的扇形崖壁之上，三面都放空，能容那些黑衣人挥剑向她的那面被君师父严防死守，而且，没有君拂紧紧跟在他身边，他明显比较能放得开手脚了。

情势几乎已经开始向他们扭转，好几个黑衣侍卫均命丧君师父剑下，却突然从右前方闪过一道皓皓的剑光。

那一瞬之间，君拂也能感到它的快速，携着疾风之力狠狠劈开君师父设置的屏障，顺势擦过他肩臂带起一道血痕，又在顷刻间变幻招式直直向她而来，那百步之外穿透飞花落叶的优雅剑式，酝了无穷力量快似闪电的果断剑招，君拂看清这个人，甚至看清剑柄处微光轻点势如流星的湛蓝宝石。

慕言。长剑一瞬间没入她胸膛，刹那里听到鲛珠碎裂的微响，就像无声的暗夜里一朵花骤然开放。

君拂本可以侧身避开，可是……她不想

她一把握住似乎还要继续深入的利剑，血顺着指缝滑落，秋阳白得惨淡，荒草在风中摇曳，他冷冷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锐利无情

苏誉·慕言竟敢扮成我母亲的模样行刺我父王，果真以为陈国无人，能够任你们来去自如为所欲为？

君拂并没有说话，恍惚间听到被困在侍卫之间的君师父看到她，大喝一声：

君师父阿拂……

混乱的视线里，看到慕言冰冷的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持剑的手停在半空，剑锋仍没在她胸口。

叶蓁·君拂慕……言……

君拂费力地抬手想擦一擦嘴角，看到他修长手指伸过来，贴上她脸颊，手指竟是在剧烈颤抖，摩挲着要撕掉她脸上的人皮面具。

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做了许久才做成功。面具被撕下来的那一刻，他身子晃了晃，苍白脸色更见苍白。

君拂终于攒出一口气来，却无法抑制生命从破碎的鲛珠里一寸寸流失。鲛珠完全碎裂，这具身体便会顷刻灰飞，她想这大约是不消片刻的事

君拂和他之间有太多话想说，可……她摇头笑了笑

叶蓁·君拂对不起……

旋身翻下山崖时听到背后他失声叫她的名字，嗓音被耳边风声割裂，想着一切竟然这么快就结束，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眼泪还没有落进鬓发，腰间蓦然被搂住，岩壁上划过撕心的刺鸣，她艰难地张了张口：

叶蓁·君拂为什么要追上来……

他哑声道

苏誉·慕言你说你会在柸中等我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说话终于没有那么吃力，她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的表情：

叶蓁·君拂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你父亲去得很安详，他是自愿让我拿走他的性命，他一直很想念你母亲，去到了一个有你母亲在的世界，也许你会认为我是想用撒谎来挽救，可……

他打断自己的话：

苏誉·慕言我相信。我都相信。乖一点，别说话，我们先上去。

苏誉是何等聪明的人，在自己跳下山崖时他就应该明白，她不是任性要让他着急，是再没有办法了，可还是执意跟着她跳下来要将她救上去，什么时候看到过他这样自欺欺人。

她搂住他的脖子，埋进他肩窝

叶蓁·君拂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活不下去，要和我殉情？

他手臂一颤，声音不稳

苏誉·慕言若是喜欢我，就活下来，陪我一生一世。

她笑了笑，尽量打起精神：

叶蓁·君拂先不要上去，你这么抱我一会儿就好

他搂着她吊在半空中，紧得就像要将她揉进骨血，君拂离开他一点，看着他的眼睛：

叶蓁·君拂你生来就该称王于陈，建功于天下。不会为情所困，这样最好了。慕言不要太感情用事，帝王是不能有软肋的，答应我好好保重自己，不然我会伤心的

他眼里浮起痛色，君拂想伸手去挥开，他的唇贴在她额头上

苏誉·慕言但是我不在的话，你害怕怎么办？若你不愿意在尘世陪着我，那由我陪若你，你说好不好。

他从容说出这样可怕的话，君拂怔了许久，心里一时酸涩难当：

叶蓁·君拂其实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害怕的，我已经长大了呀，只是经常会在你面前假装害怕来撤娇，让你觉得不能丢开我罢了，我从来都不是你看到的样子，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心计，我……

苏誉·慕言我会害怕

他低声打断她的话：

苏誉·慕言你不在的话，我会很害怕

君拂伸手去抚摸他的发鬓：

叶蓁·君拂你身上要立下累世的功业，要成为世人称顷的圣明君主，我想你带着一身荣光来见我。你我今生……今生是不能了，来生我一定……

但看到他的面色时不禁停了声，试着探手在他眼帘划出一个笑来：

叶蓁·君拂生什么气呀，笑一个给我看看啊

软剑在崖壁上划出极深的口子，几乎迸出火光，他抱着君拂往崖上腾挪，嗓音低哑得厉害：

苏誉·慕言不用许我什么来生来世，我只要你此生此世。

喉头一哽，此生此世着实是不能了。君拂握紧袖中的匕首，趁他借力腾起之时颤抖地扎进抱住她的那只手臂，紧搂住她的桎梏毫无防备地一松。

身体急速坠落之时，君拂听到自己轻声道：

叶蓁·君拂记住我，不能忘了我，假如今后喜欢上别的女子，一定不要让我知道。

苏誉·慕言阿拂……

最后所见是他面上不能置信的惊痛，蓝色的身影模糊在她夺眶而出的眼泪中。漫天秋意，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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