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前,君拂在曲叶河畔醒来,大约是自茶山崖壁坠入崖下的江流,顺着漂流至曲叶河。那时和慕言诀别,她以为鲛珠顷刻便要碎裂,可醒来时莫迷蒙里看到胸中那颗珠子的影像,冰魄般的明珠,有一半完全碎裂,另一个布满裂纹。
君拂想,这就是她还活着的原因,可见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只是好生得不够好,那些裂纹每目加深一点,每加深一点就带走她一分性命。照这个速度,最多还能撑个三四月吧。
回雁回山的途中,处处听人议论,说老陈王薨,世子誉即位,即位之日封后,可陈王后的宝座上却没有什么端庄夫人,仅放置着一尊玉制的灵位。
她想到在那个开满千花葵的院子里,他曾哭笑不得地对她道
苏誉·慕言姑娘说的是冥婚?可我们慕家不能无后,多谢你一番美意了。
一时不忍,潸然泪下。
雁回山仍是从前模样,算起来她离开的时光着实不长,但两年来真是发生了太多事。清言宗在高木修竹环绕之下露出宗门一角,那已是她不能回去的地方。
后山的山洞保存得很完好,连同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画也没有半分模糊迹象。
她在山洞里暂居下来。
这里的风景已看过十六年,春风吹过,夏日照来,秋云掩映,冬雪纷飞,虽是熟悉得不得了的景致,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留恋,想要时时都能看到,但一日日体力不济,总是提醒她时日无多。
君拂是真的做好准备此生就这样结束了,想着若是能灰飞在此处也算是有始有终。可第七日的夜里,刚即位为王的慕言竟找来这个地方,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整好是月沉时分,她躺在青藤后的穴窟里,听着洞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微微火光照来,他怀中抱着一张七弦琴,随意将火把插入一处洞壁,垂眸打量洞中许久,旋身在石案上放下随身的瑶琴。
火把将洞穴照得通明,他穿着初见时的玄青衣衫,仍是那么身姿翩翩,就像回到三年前那个星光璀璨的仲夏夜,可终归是眉眼中添了愁绪,唇边笑意不在,只显苍白病容。
君拂心中一痛。他几步走到石床前。她看着他微微俯身,修长手指一寸一寸抚上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画作,许久,缓声道
苏誉·慕言画得很好,看得出是有长进了,我还记得当初你画在手绢送给我的那幅画,也没有那么糟糕。其实我看出你是想画什么给我了,只是想要逗逗你罢了。
洞中响起袅袅琴音,已沉的月色似乎也浮上来,探出天际云头,将一片白光洒在迷蒙洞口。君拂喜欢听他弹出的调子,更喜欢看他弹琴的样子,那种风雅从容的姿态,旁人如何效仿也效仿不来。
其实他若非生来便是陈国的世子,也许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的琴师,看来人生真是有所得有所失。
明明火光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红蝶,震动着朱色的翅膀,徜徉翩跹在他身旁,就像懂得那些自琴间汩汩流出的幽远曲调。琴声戛然而止,他淡无表情的神色蓦然松动,眉间隐隐流露出我见惯的温柔。
红蝶静静停在他指上,他嗓音有一丝轻颤:
苏誉·慕言阿拂,是你吗?
她伸手捂住嘴,想要抵挡住自喉间涌起的哽咽。那怎可能是她,慕言,你一向何等的聪明理智,这一刻怎会异想天开至此。
那红蝶栖息了一会儿,振动着薄薄的翅膀打算飞离,他似要起身阻拦,不经意间右手碰到琴弦,叮咚一声似泉水敲响,展翼的红蝶盘旋一阵复停在弦柱之上。
这可真是只奇怪的蝴蝶,也许是慕言血统中也遗传了慕容安招蜂引蝶的本事。他的手指按上蚕丝弦,神色间有了然亦有沉痛,轻声道
苏誉·慕言你是想听我弹琴?那你想听什么曲子?
蝴蝶没有作答,她想回答,却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带着愁绪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动人,都伤人:
苏誉·慕言那么,我把会的曲子都弹给你听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尽,晨曦微现,日升日落,夕阳映余辉。他果真把所有会的曲子都弹给她听,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未停。君拂躲在青藤后的穴窟里,看着他指头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心疼,却只能用力捂住嘴,害怕一松开就会哽咽出声。
若不是苏仪前来阻止,不知他会这样执著地弹到什么时候,虽然她从前有那样的愿望,希望他能将他所会的曲子都弹给她听,但当夜幕再次降临,听到那无休的琴音,看到蚕丝弦上染出的点点血痕,却在心中暗恨他会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点。
琴音一住,那只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惊,拍着翅膀翩跹着就往洞外飞去,即便弦音又响,也未做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苏仪狠命拦住,洞里响起她轻哑的哽咽之声:
苏仪·慕仪它若真是嫂嫂,岂会舍得扔下你独自飞走,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是嫂嫂,难道你要同一只蝴蝶过一辈子么
红蝶越飞越远,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没有再抬步去追,却也没有说话
长长的沉默里,苏仪轻声道:
苏仪·慕仪哥哥,嫂嫂她,是怎么样的?
洞中只闻松脂燃烧时微弱的“噼啪”声。他的声音低低响起:
苏誉·慕言很会跟我撒娇,偶尔耍耍小脾气,经常哭鼻子。
苏仪顿了顿
苏仪·慕仪若是这样的小姐,天下到处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转过身来
苏誉·慕言那是我在的时候
没什么表情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
苏誉·慕言我不在的时候,她比谁都坚强。
泪水模糊双眼,滑下脸颊,竞忘了抬手去擦。
慕言走后一日,君拂仍静静躲在青藤之后,第二日估摸不会再出什么纰漏,才跌跌撞撞出洞去附近的溪潭。披着湿透的长发重回洞中之时,却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床旁垂着头以纸拓画。
要躲避已来不及,她抬起头来,一双杏仁般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日光懒洋洋铺在洞口,君拂缓缓走近两步,轻声道:
叶蓁·君拂三月不见,别来无恙否,苏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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