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君师父所说,群臣一通恭贺之后,陈侯很早便离席,而不久之后,君拂被一个宦侍带到长安楼上,正是苏珩一贯休憩之地。已近未时,秋阳泛白,这个将她召来的人背对着她,正擦拭一把锋利的长剑。宦侍拉好背后的门
——吱呀
一声,他终于转过身来,剑就抵在她的脖子上:
苏珩你是谁
君拂伸手将剑推开一点点,偏头看着他,那是慕容安常做的动作,而她上挑的眉眼一向在此时最蛊惑人心:
叶蓁·君拂照顾我的师父去世了,临死前告诉我,我有个同胞内哥哥,他叫苏誉,我的母亲是方山红叶林的慕容安,我的父亲,是陈国的苏珩
肩上的长剑不稳地一顿。所有的一切都能对上号,这件事,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若是慕容安当年果然是生下一对双胞胎,按照她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将女儿留下独自抚养。在他怔忪得几乎震惊的神情里,君拂走近一步,轻声道:
叶蓁·君拂你想不想再见母亲一面,父亲。
长剑“铛”一声落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君拂,苍白面容里浮出一丝痛色,哑声道:
苏珩你们长得很像。
华胥调在长安楼上袅袅响起,这含着幽禅之意的调子,沉寂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没想到将苏珩骗入华胥幻境如此容易
其实这二十三年,看得出苏珩没有忘记过慕容安,可若一切再回到当初,回到文侯威逼他的那个时刻,他真的就会吸取教训做出不同于从前的选择?老实说,她没有什么把握。
人的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却是不能不。她不知在苏珩心中如何定义失去慕容安,这感情沉淀了二十三年,到底是愧疚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或者他毫无犹疑地让她为他织出这梦境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做一个了断?
通往幻境的模糊光晕出现在眼前,君拂抱着琴正要移步进去,君师父不知在何时出现,待反应过来时两人已落在一片焚火般的茂林,打量一圈,没记错的话,这正是方山的红叶林,白日生机勃勃,夜里枯死无声。
君拂欲开口询问,君师父却先一步出声:
君师父真是巧,正赶上文侯派人接苏珩回昊城那日。
顿了顿,又道:
君师父师父被抛弃的那一日
顺着他的目光,果然看到远处的水潭旁立了两个武将打扮的男子。君拂回头道:
叶蓁·君拂您跟着我做什么呀。
君师父我说过,若是他今次仍是选择王位,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所。
君拂坐在出红叶林必经的一株老枫上等着苏珩,为了让他一眼看到,瑶琴就放在膝盖上,拨出叮叮咚咚的调子。马蹄声疾驰而至,到树前十丈远时倏然停下。
俊挺的少年微微仰头看着她
苏珩师父守在这里,是还有什么吩咐?
君拂仔细打量他,从眼前的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日后的悲痛,大约人都是这样,放弃图一时痛快,失去后始知珍惜。她抱着瑶琴撑着腮,看够了之后摇摇头
叶蓁·君拂我不是慕容安,不过苏珩,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现实中反弹华胥调,幻境中事便能显现在尘世中,反之亦然,幻境中反弹华胥调,尘世中事亦能在梦中展现。拨起最后一个音,被虬枝割碎的阳光里,今日后发生的事一件件铺开在半空中。
龙凤喜蜡燃出的明明烛光里,他新娶的夫人静静倚在床沿,而他眉头深锁坐在轩窗下,执起酒壶一盏接一盏地豪饮。
被加封为世子的那一夜,夜空中烟花散尽,君师父抱着刚足月的苏誉出现在他面前:
君师父她是魅,你也知道一只魅生育子嗣多么困难。她死了,这是你们的孩子,你好好照顾他吧
还有被困在沥丘那一夜,妖冶的红蝶自她额间振翼而出,在他的怀中,她不在意地笑:
慕容安回去?回不去了
一曲华胥调幽然而止,停在慕容安死去的那一刻,马上的苏珩紧紧锁着眉,眸子漆黑得可怕:
苏珩这是……什么?
着马缰的手在轻微地发抖。君拂收起瑶琴来:
叶蓁·君拂你觉得,这应该是什么?
他抿着嘴唇牢牢盯住她
君拂居高临下看他半晌,不晓得为什么就叹出一口气来:
叶蓁·君拂你也猜到了对不对,这是真的,这些事已经发生了二十三年,你以为现在的所有真实,不过是我受人所托为你编织的幻梦,虽然慕容安已死去二十多年,你到底如何对她已毫无意义,可那个托我的人想要知道,如果一切重来一次你会选择什么……
他额上浸出冷汗
苏珩这太荒唐……
君拂想了想,轻声道
叶蓁·君拂现在我告诉你,你可以重新选一次,若选择王座,就回到现实中继续做你高高在上的孤寡陈王,若选择慕容安……
顿了顿:
叶蓁·君拂你再也回不了现实,但慕容安,她会在你们共同生活了两年的那座竹楼里等你,等着你和她一世长安
自己骗了他,他若选择王座,藏在枫树后的君师父铁定一剑要了他的命。但选择不就是这样么,越是落差巨大才越能看出真心的可贵。
二月春风扰人视线,眨眼的瞬间,那匹黑色骏马已嘶呜一声朝着林子深处扬蹄而去,露出新芽的浅草被远远抛在身后。
君拂回头朝树后的君师父露出一个笑脸:
叶蓁·君拂您猜猜看,他是去哪里了?
边说边挑起手指拨了两声琴弦,眨眼间已在慕容安的竹楼外。
透过启开的轩窗,发现慕容安静立在一座屏风前。本以为她是在研究屏上的山水,可等待许久,未见她移动哪怕一分。
君拂探寻地看向君师父,他根本无暇理我,目光全数定在慕容安身上。房门嘎一声被推开,少年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扣上,君拂抚着胸口觉得一块大石头倏然落地,慕容安身形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慕容安我是怎么说的?若是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不过半日你就忘了?
房中一时无声,苏珩发抖的手指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终于镇定下来,五步的距离,他要握住她却被她不动声色躲过,可终究是他的动作更快,就像是他们比剑,自第一次胜过她,他从来是不紧不慢地比她快半招。
她终于还是被他握住右手。一个用力狠狠扯入怀中,就像他从来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能让她屈服。求她原谅是没用的,只能令她屈服。
他闭了闭眼睛,更紧地搂住她
苏珩我不会再离开。我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她的左手牢牢捂住眼睛,微微仰若头,大片的水泽滑过指缝,滑过脸颊,一滴一滴,静静落在他肩头。
同君师父一起步出苏珩的华胥之境,他一直没有说话。其实这件事着实要算圆满结局,搞不懂他还在不满什么。
也许是为慕容安不值,兜兜转转,苏珩终于明白最想要的是什么,可她却再不能看到。但哪能事事尽善尽美,十全十美是要遭天妒的,十全九美就很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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