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心
当门扉被紧闭的那一刻,杨戬眉头紧锁,唇边溢出了一丝极为压抑的呜咽,指尖发颤,手背上青筋暴起。
血肉之躯,又怎会不畏惧疼痛?
只是他强势惯了,素日冰冷的面具将他伪装的太好,莫说低三下四的求饶,就是刀砍斧凿也不曾皱一下眉,而今心弦骤松下的本能反应,竟让他自嘲的笑了笑。
还真是不中用。
肩背的伤令杨戬愈发倦懒烦躁,风寒带来的低热令他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他执起案上的竹简,却是没看上几个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温暖的碳火在旁,杨戬闭上眼。
那时他还小,久闻荒野林间的白狐玉雪可爱,便央着家人同去。大哥嗜武,三妹爱书,自是不愿搭理他,就连母亲也掩唇轻笑他没个正经,只有父亲宠溺的揉了揉他的发。那时他守着同样温暖的篝火,抚摸着白狐柔软的皮毛。橘红色的火焰映照在父亲白玉般的脸上,父亲含笑看着他,唇间忽然流出殷红的血来——
心中剧痛,他猛地睁开眼。
杨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臆想中的画面一遍遍割碎他的心,心口的刺痛让他不得不佝偻起身子,无异于伤口撒盐。
外间突然传来细碎的敲门声,杨戬惊魂甫定,且恼且怒,捂住心口厉声质问道:“谁在那里?!”
那敲门声似是微怔了怔,继而又大了起来,但闻一女子清丽的声音传来。
“公子?公子可在?”
来者何人?待杨戬忍下万般心绪披衣起身开门,一时间有些怔愣。
那女子着素色衣衫,青丝如瀑,身量纤纤,体态轻盈,烛火映在她白皙的脸上,无端生出些清雅高洁、风华殊胜。她身后站着一男子,眉眼与女子颇有几分相似,面容英俊。
杨戬迟疑了一瞬,“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此话一出,杨戬却忽然微哂起来:他何时也这般畏手畏脚了?纵失了法力又如何?也断不会让他人轻看了去。
“实在是叨扰公子了。”女子微微福身,“我与兄长途径蜀地,怎奈月色渐浓,一时竟寻不得落脚之地。方才见公子内间掌灯,这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子勿怪。”
杨戬站在门前的石阶上,举目远眺,城中灯火寂寥,又见那男子鬓间细小的水珠,杨戬心中轻叹了口气,剑眉微蹙,神色浮动——更深露重,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
杨戬垂了眸,“既如此,请。”
女子看到杨戬负手挺立的英姿,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抬步跟了进去。那男子紧随其后,穿过回廊进了烛火摇曳的内室,但见陈设简朴洗练,真真与它清冷的主人相配。
杨戬径自沏了一壶香茗,在那对兄妹面前盘腿而坐,“寒舍粗陋,怕是会怠慢了二位。”
“公子何必自谦?我兄妹二人还要多谢公子收留。”男子举了举茶盏,仰首一饮而尽,馥郁的茶香顺喉而下,他笑到:“好茶!”
“兄长!”女子似是嗔怒的瞪了男子一眼,“我这兄长素爱饮酒饮茶的,让公子见笑了。”她说罢,素手亦是轻拈茶盏,朱唇轻扬浅笑道,“他却是所言不虚,果真是好茶。”
杨戬视线落在茶盏上,闻言神思悠远。犹记得当年虎狼环伺,他与三妹辗转飘零,天干物燥时得遇一茶坊,万人攒动的坊间听一声“茶来喽!”他便仰手接到了救命的清茶。
斯人斯景恍如隔世,杨戬添了满盏,回念一想又恼恨这副无用残躯,竟是无论如何也飞不出的锦绣地狱,催命如纸薄,芸芸蜉蝣,连昔年从善如流的伪装都做不到了。
看着杨戬出神不语,女子略有不安,目光忽然扫到那人玄衣下的血色,蓦地就心跳如鼓,她未顾及身旁男子惊异的目光,美目染了一层水汽,当下颤声道:
“你、你受伤了?”
杨戬回了神,看着眼前状似魔怔的女子,只以为是受了惊吓,冷不防手臂一紧,那女子已紧紧拉扯着他,低着头泪落如珠,砸在他衣袖上,几欲将他灼伤。
杨戬微张了张嘴,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修长的手指无意摩挲着盏壁,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我没事……”
杨戬垂眸,不敢直视女子朦胧的泪眼。他轻轻拂开她的手,心里忽然泛起酸意——若是三妹在,也当是这般吧?
那男子抿了抿嘴角,却也不阻拦,似是对妹妹这般行事早已司空见惯。
“小妹,马车上还有些药。”
待女子拭泪出了内室,男子眉头轻皱,盯着眼前还迷糊着的杨戬,一声轻叹:“公子是孤身一人?可还有什么亲人?”
杨戬睫毛轻颤,心中痛不能抑,拢在宽大衣袖下的手青筋暴起,面上却恰当好处,不见哀乐,不辨悲喜。
“实是我唐突了。只是适才穿过回廊,见西厢房紧闭,公子既无家室,那西厢房自是为至亲之人备的。”
“实不相瞒,家中尚有妹妹、外甥和义女。”杨戬微顿了顿,他脸色发白,心下又是一阵大恸,不禁低低咳了起来。“只是我离家日久,竟再寻不见她们的踪迹了……”
男子知他心痛,难用言语安慰,忽然伸手搭上了他纤细的腕子,见杨戬怔愣而未躲,一道灵诀便自手中暗暗打出,他皱了皱眉继续用法力探查,沉声道:“公子怎么伤得这么重?”
低咳在不知不觉间止住,杨戬脸色稍霁,动了动手臂,却见男子抚掌微笑道:“我少时随母亲学了些望闻问切的皮毛,方才一时情急……还望公子莫怪。”
“无妨。”
杨戬微微一笑,不温不火的缩回腕子,眉宇间依旧从容自若,更为他平添一分高绝的气度。
男子继续饮茶,似是不经意瞥见了杨戬案上的竹简,“公子也读《逍遥游》?”
杨戬似有片刻怅惘,“闲来无事,权作消遣。”
“这红尘浩大,公子既然无心争斗,何不就此放下?”
放下?
杨戬阖眼一哂。放下什么?是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还是求之不得的辗转煎熬?
“人生于世,自有因果束缚。谁又能当真无欲无求,不若沧海轻舟呢?”
男子对上那人极倦的容颜,望之几如残梅枯蕊埋旧雪,忽然满眼都是他的背影。那人幼时袍袖蹒跚,踮脚折花。少时鲜衣怒马,名震四海。而后虚与蛇委,冷淡示人,或亦只手遮天,画地为牢,却也在深黑的夜色中孤独无依。
但因风雨摧折,赤心不灭,愈发贵重挺拔,风华绝代——却不知他心愿达成的那日,该是何等的神采奕奕。
“值得吗?”
“什么?”杨戬不禁怔然。
男子的眼中流露出悲痛,他望向窗外寂寂的月色,“我曾见过一人,清绝冷肃,游刃于疾风巨浪而不倒。他布下惊天棋局为千夫所指,却最不屑置辩。”
杨戬凝视着他,暗自沉吟良久,“既孤身入局,谁又曾想过全身而退呢?”他垂了垂鸦羽,复抬眼时心下已有了计较,却见那人又端起茶盏,咕噜咕噜的灌下去。
“敢问阁下,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