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7）

梅山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杨戬快马加鞭了半月，方从蜀地赶到了梅山。

　　回首千年光阴，兄弟相疑，手足相残，太过痛苦与疲倦，已然觉得足够漫长，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是那夜，身份昭然若揭的红发金甲小将问他，既然无心争斗，何不就此放下?

　　他后来说，其实我早知天命，只是夙愿未了，心有不甘。

　　杨戬把视线投向了远处，月色将连绵的山划上一道阴暗的轮廓线，轮廓之下，是青黑色的山。黑沉沉的山峰上，飘着几缕苍色的云。梅山脚下灯火通明，却像苍茫大海上漂泊的孤帆，在风中摇曳。

　　杨戬少时拜师学艺便是个喜静的，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有着超出同龄孩子的淡然和沉稳，常以捧书自乐。太乙真人曾调笑玉鼎师兄莫不是收了个闷葫芦娃娃，彼时阐教二代首座正眸色深沉的盯着不远处读书的少年，却只看到了浓稠的、化不开的悲伤。

　　但杨戬少时又是个极爱热闹的，上树捉鸟又下河摸鱼，花样百出且乐此不疲。那时的他是个眼神清澈，被父母疼爱的少年，上有兄长庇护，下有幼妹仰慕，心里怀着草长莺飞的轻快欢欣，幻想人生大开大合的种种方式。

　　而现在的杨戬，已经习惯敛去眼底深深的情愫。

　　人是要长大的，不管曾经怎样，总是会幻化成风，消逝在时间里。所以他只能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噼里啪啦地燃烧自己，无惧无悔且永不回头。

　　因此，杨戬随意找了一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客栈，撩袍走了进去。

　　三界皆知:玉帝的儿子不识数，玉帝的外甥不认路。虽然杨戬本人从未承认过，但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是以店小二熟络的问他住店否，杨戬陷入了沉默。

　　“麻烦收拾一间干净些的上房。”

　　你道为何?杨戬虽与梅山兄弟义结金兰，可这梅山他的确也没来过几次。一是他思及连累狗儿，早前便委托哪吒将哮天犬送到梅山，此番便没了引路的伙计；二来一千二百草头神置于梅山练兵，他前来也皆是在演武场，并未去过梅山几兄弟的住处。

　　“小二！再来一壶酒！”

　　杨戬正朝里间走着，忽然听到一个沙哑声音，杨戬的脚步立即顿在当场，意料之中的镇定又有些错觉似的认真辨听，好像是……引路的店小二急忙应声，又顺着杨戬的目光看去，一披散着长辫的年轻男子正倚窗灌酒，初秋的夜并不算凉，他已披上了绒黑的大氅。

　　“客官，这……”

　　店小二低头去看拦住酒壶的那双手，白皙修长，虎口同指间爬有薄茧。

　　“这梅山六爷呀酒品差得很，平日里喝醉了，还得梅山大哥亲自拎回去……客官可要小心啊！”

　　杨戬安抚的朝店小二笑了笑，扔了一锭银子旋即托起酒盘向那人走去，“无妨，我与他是故人。”

　　“怎么来的这么慢！我六爷喝酒啥时候不给钱?”

　　待走近了，杨戬才发现那人已是醉的一塌糊涂，双颊涨红，双眼紧闭，满襟酒气，呼吸急促还犹自仰头灌酒，尽管那壶早已流不出泪了。

　　杨戬下意识的蹙眉，伸手夺下那酒壶扔在一边，却不想这位护酒心切的兄弟居然随着一把扑了过去，腹腔磕在坚硬的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迷糊的人委屈的痛吟了一声，继而跌在一旁没了动静。

　　杨戬大骇，几乎是手忙脚乱的爬过去，也顾不上洁癖，跪坐在地上，紧了紧手臂将那人圈在怀里，轻唤道:“老六?老六?”

　　老六感受到微微的颤动，他歪着脑袋，双眼眯缝，进行了长久的凝视，仍旧依偎在杨戬的怀里。

　　“你在想什么?”

　　杨戬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略显诡异的静谧。

　　老六仰起头来，看着高出他脑袋的那人的肩膀，微光刻画出他冷冽的棱角，一缕青丝松松的垂着，落在月白轻衫上。

　　悠悠岁月会冲刷掉所有伤痛，时间能摧毁掉一切细节，这是梅山老六多年浪荡江湖日积月累的经验。当年的他看到这面容，只会由衷一笑，继而坚定的跟在他身后。

　　无非是天高地迥随风扬。

　　“你是人是鬼?”

　　杨戬忽然被气笑了，“你说我是人是鬼?”他嘴上这般没好气的说着，手上还是很诚实的拽过被褥欲给老六盖上。

　　“哼！”老六冷哼一声，“胆敢冒充二爷，非妖即鬼！”

　　杨戬偏过头，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去哪儿！”老六见杨戬起身欲走，顿时伸手扯住了他月白的衣袖，嘴上威胁道:“有本事，和我梅山老六大战三百回合！”

　　他在独木舟上坐得实在太久了，在世间偌大的海面上形单影只，只是想在风雨飘摇中紧紧抓住他罢了。

　　杨戬却在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踉跄，竟被老六扯得重心不稳，仰面跌在了榻上。而后“刺啦——！”一声，月白的衣袖被撕破了大半。

　　“二爷。”

　　杨戬才撑起身子的手顿住了。他抬眼去看，老六眼里带着愉快的笑意，方才疲倦沉密的面容也显出光亮来。

　　杨戬初入梅山时，曾亲手种下一株白梅，长得根骨盘曲，苍劲峭跋，每逢冬末初春，便开一树如雪新花。那梅树生得饱具老态，枝干纵横错兀，可若遇狂风暴雨，常被摧折，落下一个长长的伤疤。

　　梅山老六每欲有爱护之意，然而总是伸手辄罢。白梅风骨天成，他原本不应多加干涉的。每逢骤雨，他便看到梅枝被吹得弯曲至折断，留下又一道崭新的、深长的伤痕。而后，葬在了时节深处。

　　而今被老六撕破的袖子下，光洁紧致的小臂上，有一道狭长的疤痕，形状仿佛当年白梅树上的伤。那还是当日镇压不周山的魔族时，杨戬替他挡下的刀。几百年了，竟也不见痊愈。

　　“老六，是我。”

　　杨戬试着动了动手腕，怎奈眼前醉酒后的人力气实在大得很，他一时挣脱不掉，索性反手握住了老六的手。

　　注视着杨戬温和的面容，老六眼睛里的光在重叠的一瞬间，就像落日余晖里飞舞的秋萤般光明烂漫，却忽然红了眼眶，眼底有水华微漾。他死死抱住杨戬，也不管那人儿皱眉嫌弃的模样，拼命将脸埋进杨戬软软的颈窝，张嘴便嚎。

　　粘湿的液体顺着脖颈没入中衣，杨戬额间青筋鼓起，眼角抽搐，手臂却被老六箍得动弹不得。他下意识挥手欲唤扇挣脱，突然意识到自华山一战后神兵遗失，他又失了法力，感应不到三首蛟……杨戬不由得恼呵一声:“梅山老大！”

　　梅山五兄弟来的时候，浑天星辰渐隐，天近破晓。

　　“二爷！”

　　梅山兄弟一齐拥上前来。老大快步走到杨戬跟前，却见那人脸色铁青，衣衫湿漉漉的，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他怀里，梅山老六睡得正香。

　　“呵呵……”老二老三和老五俱是尬笑。

　　“呵呵……”老四心里已经转过弯来了，面上堆笑，“我都跟老六说了，少喝些。”

　　几兄弟跟着点头，“对对。”

　　亲信千年，杨戬自知这几兄弟的名堂，面上一笑也不说破，只冲他们点点头。待得沐浴更衣后，不消说什么，他与梅山老大同时伸出手牢牢握住，倾身相拥。

　　杨戬点了灯，烫了酒。

　　“二爷。”

　　梅山五兄弟安置好老六，尽数进了室内。

　　杨戬闻言只略一回头，姿容不矜不伐，展目望去却大有昔年坐镇中军的睥睨之态。虽前时听得梅山兄弟转述李靖丑态，但倒底未曾得见，如今不消多时也对朝堂情势了如指掌。

　　“二爷。李靖自任司法天神一职以来，朝堂上口诛笔伐之声不绝于耳。这罪名最大的，当属文曲星一案。”老三回禀。

　　“文曲星?”老五不解。

　　“幸好，那文曲星时来运转，如今下凡投胎，倒也乐得自在。”老二接话。

　　“那，会不会……”老四周全。

　　杨戬肃然动容。文曲一脉风骨可敬，平白遭此波折，却宁牺一门荣辱，平息朝堂之争，此等纯良忠臣，岂可任之深陷泥潭?

　　心中谋断渐成，杨戬有意无意的望向深黑的天幕，那里伫立着巍峨的帝阙，他甚至能看清玉帝重重旒冕后或忌惮或阴鸷，或怒或哀的眼睛。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