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4）

棠棣

　　哪吒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推门而入，一阵烘烫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将呜咽的寒风抵在屋外。

　　内室温暖，杨戬为执笔而将衣袖撩起，露出一小截白净的手臂来。他依旧同哪吒离开时盘腿端坐在案前，此刻正灼灼地盯着他怀里紧紧护住的那碗汤药。

　　“二哥都不当官了，还管这些劳什子作甚？”哪吒只需往杨戬的案上扫一眼，便知他这劳碌命又开始操心了。“若是玉鼎师伯知道了，必要对二哥唠叨。”

　　“只要哪吒兄弟不说，师尊又怎会知晓?”杨戬莞尔，他轻轻搁下笔，侧身抽出一只玉碟，里面睡着几串胖嘟嘟的紫晶葡萄。他招手，“快来尝尝。”

　　哪吒模糊的记得，那是商纣将亡的前夜，袍泽欢声笑语，高谈阔论，举杯痛饮，觥筹交错。

　　他少年心性，多喝了几杯，跌跌撞撞的走着，直到面前的青年从席上站起身。俊朗面庞，剑眉星目，黑曜石般的眸子绽放着光芒，洗尽铅华而意气风发，那是十七岁的杨戬，是赫赫有名的三代首座。

　　他说，在下姓杨名戬，家住灌江口。

　　他瞪大眼睛，兴奋道，我识得你，心高不认天家眷的杨二郎嘛！

　　他笑着说，原来是太乙师叔高徒啊。随即拱手示意，哪吒师弟。

　　什么师弟?他分明比他入门早，年岁大！他信手拈了一串紫晶葡萄嚼着，又瞪大了眼看着满含笑意的青年，叫师兄！

　　柳枝斜斜蘸着日光飘下来，惊扰了一池春水。

　　杨戬等了片刻，见哪吒呆呆的一动不动，便接下他手中的汤药拉他坐下，又拈了一粒饱满的葡萄细细剥着。

　　落在哪吒眼中的玉指修长，只在握笔持枪的指腹处长着薄茧，而今被葡萄汁水微湿，直教人觉得暴殄天物，合该是烹茶待月，缓袖如云的。

　　“多谢二哥。”

　　哪吒心满意足的嚼着葡萄，眼瞅着那碗汤药冷了些，就往杨戬面前推了推。

　　杨戬失了法力，且千年殚精竭虑早已伤及根骨，加上如今犹有未竟之事……他又是个别扭的，夜来风起也不肯多披件衣服，一来二去便染了风寒。

　　“哪吒，你今夜便启程，去苏杭一带。”

　　杨戬乖顺的喝了药随即微垂下头，“莫要回来了。”

　　哪吒吞下最后一粒葡萄，不可置信地看去。杨戬纤长的鸦羽低垂着看不清神情，可那纸似的苍白脸色却令哪吒心神一震。

　　杨戬本就清瘦，而贴身的中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给人摇摇欲坠之感。没有意气，没有风发，只有颈间银饰依稀看得出光彩。

　　他也曾力劈九日，独弑九霄。

　　很少有人记得了。

　　也很少有人记得，新官上任的三坛海会大神不出半日便洋洋洒洒地上疏，赫然是一封长达千言的辞官书。

　　“臣与杨戬私交甚笃，然伏以同僚沉屈，三界不宁，方断昔日之交。臣乞愿，不与其同殿为臣。”

　　一个是名震四海的天庭战将，一个是为高权重的当朝辅臣，众仙皆知二人关系十分亲厚，亦传杨戬构陷同僚一事败露，哪吒失望至极，与之绝交，反目成仇。

　　“为什么?”

　　有什么液体顺着脸庞滑下来，口腔里弥漫着腥咸的味道。哪吒直直盯着杨戬，一手紧紧抓着他手臂，声音尽是哽咽与颤抖，“你要赶我走?”

　　从茶余饭后的谈资，到愈演愈烈流言蜚语，只有哪吒自己知道，那一日他与杨戬割袍断义，来路的春光在真君神殿戛然而止，化作深入骨髓的悲凉。他死咬了唇才勉强状似轻松，却几乎哭得站不住，泪水模糊了骄阳，天地皆似倾覆。

　　是，如你所说。我不择手段，利欲熏心——如此，你可满意?

　　他问他可满意。

　　他怎么可能满意！

　　时间会改变一切。可是此后百年，山高水长，关山难越。

　　杨戬欲拂开哪吒的手，奈何后者抓得太紧，力道之大，直欲将他手臂捏碎。

　　“生死奔袭千载，你也该歇歇了。苏杭富庶，定不会教你失望。”

　　“呃……”

　　后腰磕在坚硬案沿的剧痛令杨戬骤然绷紧身子，唇齿间的呜咽猝不及防下脱口而出，哪吒却已死死扯住了他的衣领，眼眶极红，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若是飞黄腾达，我哪吒还看不上你。”

　　杨戬闭上眼，抿着唇偏过脸，握紧了拳，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话来，“我那都是骗你的，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在天庭的地位。”

　　他怕自己精心设计的掩饰甫一看到哪吒的泪眼便会土崩瓦解，如薄冰遇春日，刹那间化作飞烟。

　　他习惯了人心的隔离，万劫不复时，就是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他也不敢要。

　　“你现在才是在骗我。”

　　哪吒不知何时收了泪，抬眼看到杨戬苍白的面容，忽然笑了。胸口闷闷的痛令他喘不过气，又像钝刀割着他的肉，一刀一刀，不见鲜血喷溅却痛彻肺腑。他唇边浮起一丝落寞的笑意，“哪吒知道了。”

　　十三岁那年，在他离开陈塘关的那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是陈塘江畔，风雨呼啸，那个一身素衣的人，定定的望着他。哪吒急急丢了手中的剑奔向他，却被他一句话给震住，只怔怔仰脸看他，一时间失了语。

　　太乙师叔在等你。

　　那梦太过真实，真实到令哪吒以为是自己编织的美好。但无论如何，既然有了一丝希望，他便要硬求圆满。

　　哪吒踏上风火轮，疾驰西去。

　　杨戬立在门边目送哪吒离开，烛火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门户之上。

　　“别来无恙，李天王。”

　　杨戬话音刚落便是寒光一闪，天兵天将顿时将不大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李靖站在檐下，对着面前清冷的男子微微颔首，却是面带讥讽，“小儿顽劣，还要多谢真君成全。”

　　杨戬清冷的声音响起，“夜深了，李天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

　　李靖将杨戬漠然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是得意悄然而生。从前孤高清冷的司法天神如今法力尽失身陷囹圄，那双犹如万丈深渊的眸子就要被测出深浅了。

　　“陛下有旨，捉拿罪臣杨戬！但若其迷途知返供出党羽，便可格外开恩！”

　　“杨戬如今凡尘落魄，生杀予夺自然是由陛下定夺……”他望向李靖，目光既痛且怜，“只是陛下手中可还有刀剑可用?捉拿杨戬，何必这般兴师动众?”

　　李靖一愣，随即明白了杨戬的意思，仿佛被狠狠戳中了痛楚，登时恼怒羞愤，暴跳如雷:“杨戬！你！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

　　玉雪雕琢的容颜，灿若星辰的眸子……这张熟悉的脸无论何时都是这般宠辱不惊，竟让兴师问罪的他一身狼狈。

　　“来人，穿了他的琵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