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3）

夜半时分，室内是死一般的幽寂，苍色的漆纱遮不住同样昏黑的夜，罗花和川乌的味道在层层帷帐中堆积，阻隔了门外及第花香，令人昏昏欲睡。

　　哪吒被困在梦魇中。

　　梦中是一片幽暗无际的旷野。他在梦中踽踽独行，忽然听得一声“吒儿。”他蓦然回首，已故多年的生母伫立在凛凛寒风中，泪光盈盈地望着他。

　　那个本该继续端坐在天王殿中的男人缓步向他走来，拉碴的胡须，满眼血丝，眼下乌青，乌纱冠下华发尽生。

　　他的父亲，正一脸哀其不幸地瞪着他。

　　“孽子！汝何故生吾家！”

　　冰冷的长剑无情的刺来，他的双腿却如被定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间，空气中涌动着熟悉的冷冽之气，长剑已深深没入那人的心口，九霄之上的凛凛雄鹰似被折断了羽翼，摔将在地。密密麻麻的血珠自雪白的衣襟溢出，他单薄的身形愈发透明起来。

　　“二哥！”哪吒猛然睁开眼睛。

　　“三少爷！”老管家眼角的皱纹撑不开枯树般的皮肤，他探身掌灯，见哪吒大汗淋漓地从梦魇中醒来，竟是面露喜色:“您终于醒了？”不待哪吒搭理，他捏着一方锦帕替神情恍惚的少年擦汗，轻声道:“佛祖在灵山设场讲经，二少爷自是不能缺席的。”

　　“二哥……二哥他走了?他，他怎么走了，他怎么走了……?”

　　哪吒的思绪依旧混沌着。那时，他兴致勃勃的驾着良驹，扬起马鞭高指远处巍峨的山巅，“二哥你看！等我再长高些，我一定要亲自登上那里！”

　　脚下的浪花裹挟着落叶奔涌而去，他身旁的玉面少年笑眸如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哪吒怔怔的看着那道背影，不知怎么的，蓦地落下泪来。

　　老管家心底怜惜，轻轻替哪吒拭了泪，却也只当是幼弟思念兄长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温声道:“您忘了，您这几日高烧不退，昏迷的时候总念着‘二哥’。都说兄弟齐心，二少爷特意向观音菩萨道情，衣不解带的陪了您一宿呢。”

　　“李……父王呢？”梦魇扔在不断侵扰，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待思绪清明，哪吒捧起温热的茶轻呷一口。这些年被他惯的嘴刁了，非上好香茶不饮，而今只是唇角略沾，齿间竟是说不出的苦涩。

　　“午间陛下传了旨意，说是天牢失了重犯，命老爷带兵下界捉拿。这不，今夜调兵遣将，明个儿便要发兵了。”

　　哪吒喉咙紧张的动了一下，终究是忍不住握住老管家的手，惶惶然抬头，“可知道是谁吗?”

　　老管家斟酌半晌，摇了摇头。

　　若说天牢重犯，天庭哪个不知定是杨戬?只是自家三少爷高烧来得不巧，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说起杨戬，他年老昏聩，曾听府里的几个后生谈起，也多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只道必是那佞臣欺三少爷年幼，这才引上歧路。

　　“咔嚓——！”

　　雍容华贵的汝瓷被生生捏碎，溅起的温茶与四下纷飞的瓷片在哪吒耳边掠过。他一动不动，鬓发至肩颈皆湿了大半，殷殷血色浮在白皙的指间，开得娇艳。

　　老管家倒吸一口凉气，深深低下头。他自然知道这已是哪吒的底线，若非自小看顾的情分，只怕会当场毙命。

　　“是二郎真君……”

　　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的撕扯着心脏，剩下一片空洞。只有空落落的死寂，和痛不欲生。

　　哪吒陡然握住了一把锋利的短剑，一个用力收了左手，短短一瞬已是血流如注。月光寥落在室内，照在老管家惊惧的脸上，也照亮了哪吒一身的悲凉。他下唇咬出血来，满目凄惶。

　　“回去告诉李靖，从今日起，哪吒与他再无半点关系。来日刀兵相见，不死不休。”

　　他终于长成了自己曾经期望的模样，在春花里，在夏雨中，在秋月下，在冬雪间，他终于有能力，有勇气面对过往云烟。

　　倦马旧袍，归途沓沓。

　　哪吒的背影在老管家的视线里渐渐模糊，他长叹一口气。

　　“当真痴儿……”

　　蜀地天无三日晴，乍暖还寒时已有淅淅沥沥的雨。那抽新的柳芽和打起花苞的山茶忘情的品尝着天降甘霖，嫣红配翠绿。这本是俗气，但此刻趁着雨停了，浓墨重彩的，倒给蜀中添了几分明艳。

　　青山依旧，江水泱泱，气象万千，天高水长。

　　杨戬细细抚摸着小院新绿的青苔。他第一次觉得，那个逍遥恣肆、放纵天涯的杨家二郎，还活着。

　　杨府已成了四重天上的真君神殿，这方小院，是他父亲昔时读书的长居之地。若非姻缘际遇得逢九天上的神女，这方简斋必能见证一位状元郎的诞生。

　　杨戬闭上眼。

　　世事太多，太大，太过无常，太过迅疾。

　　身世流言，是无法抽身的污沼；家破人亡，是世间最冷的利刃。而他，竟成了自己年少时最厌恶的模样。落入宿命的渊薮，筋骨俱碎，血肉模糊，他在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只手遮天，却最终做了他人眼中“浪子回头”、“悬崖勒马”的伶人，洗尽了粉黛，接受善意的怜悯和戏谑的讥讽。

　　又有谁记昔年，年少心赤，他也曾笑看山河呢？

　　街角巷口传来一片嘈杂的叫嚷声，“你这条可恶的狗……站住……看我不抓住你剥皮抽筋……”

　　杨戬猛地心头一颤，瞳孔骤然紧缩。他先是疾行几步，又几乎是狂奔而去。

　　街角处，一个身穿粗布短衫的矮胖屠户正拎刀叫嚷，满脸凶横。在他脚前匍匐着一条黑色细犬，满目皆是惊惧之色，蜷缩着退至墙角，却再无退路。

　　“你这条恶狗，竟敢偷吃我的骨头！”

　　“住手！”

　　屠户正欲举起手中的刀，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握住了他的腕子。力道很小，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男子抬眼望去，那人生得极好，五官如刀刻斧凿一般精致，面容白净，一身白衣却掩不住清贵之气。

　　屠户放下刀，笑眯眯道:“公子有何见教?”

　　杨戬抿抿嘴，没吭声。

　　他这些年来身居高位冷清惯了，少时亦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何时沾染过这般市井瘴气?自是养成了骄傲心气、倔强性情，最不肯人前示弱。

　　屠户见杨戬踌躇无措，面上也起了不虞之色，冷声道:“公子倒底有何事?”

　　杨戬咬了咬下唇，退后一步拱手作揖道，“这是在下养的狗，若是得罪了阁下，在下替它赔偿便是。还请阁下海涵，把它还给在下。”

　　许是梦中清冷的声音太过熟悉，蜷缩在角落的细犬竟探头张望，一眼就看到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它毫不犹豫的跑过去，用凌乱的皮毛蹭他。

　　杨戬心头一阵发酸，他慢慢蹲了下来，修长的手指仔细替狗儿梳理毛发。你这条傻狗啊……你还记得我……

　　屠户心底惊异，他张开手掌讪笑，“五十两，公子便可带它走。”

　　“大哥海涵，小弟这厢有礼了。”

　　不待杨戬作声，屠户只见一个模样可爱的总角娃娃丢了一袋银子过来。他急忙去捡，抬头已不见了两人一狗的踪迹，只隐约听到欣喜若狂的声音:

　　“二哥，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