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一直记得多年前那个雪夜,那夜大雪飘飞,寒风凛凛;那夜他亲手镇压了他最宠爱的妹妹,从此明珠晦暗,春山不再。
今夜就如那夜一般的寒。
杨戬跪在殿外,膝下积雪不知已被融了几回,余温即将殆尽,此刻大有凝霜的趋势,裹着砭骨的寒。
内臣王忠自殿中推门而出,垂眸是眼前一袭单衣的人。他跪的笔挺,上好的白玉发冠在缥缈的月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影。
王忠低眉道:“陛下特遣内臣前来,再询真君心意。”
杨戬神色淡然:“望陛下恩准。”
好一个凛凛冰霜节。
怎奈这风雪不留人。
王忠心中叹惋,“陛下口谕,真君若依旧执念……待到金乌初升,方可起身。”
杨戬默了片刻,“劳烦王公再禀,三十万恶鬼已被杨戬悉数逮捕。陛下若不允杨戬下界,便请告知舍妹下落。”
殿内,玉帝捏着几枚棋子,面色极为阴沉,想起殿外跪着的人就生气。杨戬的罪责合该打入万劫不复地,永世不得超生,此番没有昭告三界正是想给他机会。何况明日便是天庭长公主的祭日,饶是有心问罪,也得过些日子才是。
瑶姬……
青冢葬于灌口。玉帝揉捏着紧皱的眉心,他自然知道杨戬今日舍了一身矜贵多方相求,无非是想为亡故的父母上一炷香。
玉帝放下棋子,阖上眼睛。
天规不容亵渎。
天心难测,王忠似是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去通传。他一进去只见玉帝伏在桌案上阖眼小憩,王忠欲待开口,便听到帝王压着怒气的低吼:“出去。”
王忠复又开口想通传杨戬的心意,一盏滚烫的茶被甩了出来,他避之不及,手背烫伤了大片。
“看来四重天那位是没机会翻身了。”
“喏,还在哪儿跪着呢。”
“陛下压根就不喜欢那位,昔年九子之仇,哪是说忘便忘的?”
“谁说不是呢?法力被禁得干干净净,如今形同废人,连天庭都出不去。”
“我也在想……”
“嚼舌根的东西,胆子可真不小,这是你们能议论的吗?”王忠最后只得悻悻的出来,没走几步便听到几名碎嘴的内侍交头接耳,他低声呵斥,只道有心无力。
王忠走下金阶,徘徊再三终是没有上前。他默默站在远处,顺着月光仔细端详着那个青年。
都说外甥似舅,王忠却道此家少年郎极为肖母。二十出头的光景,面如冠玉,隐含着几分帝王之气的眉宇间悲悯与傲气共生,风骨天成。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王公,小人已按您的吩咐,拿到了密钥。”背光处里一声恭敬,已有一把金灿灿的钥匙被王忠握在手中,“英鸾殿已开。”
王忠敛眉,眼中一片清明,“一刻钟后你速去禀告,就说李天王察觉二郎真君畏罪潜逃,望陛下即刻派兵捉拿。”他低声一叹,“三太子……”
雪又大了几分。
杨戬伸出手,雪花落在指尖,缓缓消融,白雾升腾。他自小喜欢雪,雪后初晴,粉装玉琢。一夜的积雪映着潋滟晴光,玲珑剔透,珊珊可爱,冷冽之气一扫而空,玉色的晶莹里透出几分温柔与雅致。
只是昔年美好,再无回寰。
杨戬低头苦笑,他又想起千年前拜师昆仑,最后一次见到天庭长公主的情景。
绵亘的飞雪中,优优雅雅走来一女子,撑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走在湿滑的路面上,衣裙拂动,竟也未溅起一丝嗡响。伞下是一张清水芙蓉般的面庞,月白色云衫配着同色的褶群,像那傲雪白梅水中青莲。
母亲将月牙银饰系在他颈间,再三叮嘱:戬儿,既入昆仑,万事皆需听从师尊教诲。娘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愿你平安顺遂。
离家时,母亲冲他笑了笑。
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昆仑惊闻噩耗,杨戬奔袭千里也没能见到母亲。那夜雪下的很大,那夜他劈木盖棺的手迸出细碎的裂痕,血与雪交融,炙热的心生生结出了冰,难以捂热,难以消融。那夜,他用力抱紧身旁惊惧啜泣的幼妹,寒风呼啸着将少年一夜催大,半分喘息也不给。
松软的积雪钻出两列足印,折伞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雪花,切断了杨戬的回忆。
王忠低声道:“真君且悄行,容内臣引您去一处地方。”
天色昏暗,杨戬顺着王忠提着的灯笼望去。簇簇落雪消逝在融融灯火中,映出的殿宇修缮风格方正朴实,门外两尊石像很是别致,镌着栩栩如生的杜鹃鸟,隐隐有振翅欲飞之势。门匾上是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
“英鸾殿”。
“真君……”王忠搁下灯笼,自广袖中摸索出一物,两瓣莹亮的玉片交相辉映,不难想象彼时仙乐。王忠涩然道,“内臣力竭矣……”
“王公,你……”
杨戬将风铃捧在手心,似是抚摸着世间的无数珍宝,喃喃自语道:“三妹……”
王忠似也被触动了心事,露出几分真挚的笑意来,他径自上前推开殿门,躬身道:“真君请随内臣来。”
英鸾殿虽多年未逢旧主,但毕竟是仙家闺阁,古朴而不失雅致。案几上有一块铜镜,杨戬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仔细理了理碎发,又整理衣饰,微微一笑。
他记得母亲常和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那是他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矜贵。
王忠点了只蜡烛,室内又亮了几分。“长公主昔年待字闺中,总爱看些人间的风流逸事。殿下曾道巴蜀笃信望帝回归杜鹃,别有意趣,却不曾想过另一层意思……”
杨戬正跪坐在铜镜前,一张张烧掉祭祀的物什,归于虚无。火盆上的火越烧越旺,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寂静中喃喃着细语。
他曾经尝过权利的滋味,也为之嗔痴,这世间的黑白对错无法再追,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尽东流。错否?懦否?又如何得以圆满?终是散尽浮生南柯一梦。
“杜鹃啼血,声声催归。”
杨戬小心翼翼的将风铃贴近心口,云端下是繁华竞逐的人间。“不知王公为何助我?”他低头自嘲,“杨戬已无半分权势,给不了卿什么。”
满头斑白的老者稽首,“昔年长公主恩典,内臣自当为二公子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