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1）

之前合集里的杂文，搬过来开新坑

　　大概是长篇?

　　沉寂的天牢寂静得不像话。杨戬蜷在一张破旧的塌上，他一袭素衣，安静地睡着，蔽体的被褥皆无，虚弱地可以一碰即碎。

　　雨声依稀，在梦里朦胧地挣扎一阵，又不慎扯动了后背的伤，身体里的引线被这轻微的动作点燃，剧痛一寸一寸地蔓延至心窝。而杨戬能做的，只有咬紧下唇。

　　就在昨日，在华山下，他千年筹谋被公之于众。昔日顽劣的少年虽有所成长，但倒底稚嫩犹存，开天神斧没能劈开华山，反将他反噬重伤。玉帝一怒，伏尸百万。袍泽血亲如漂蓬断梗般知交零落，他被押回朝堂罚了五十天鞭，倒钩尖锐，鞭鞭见血。他硬是咬牙扛下，而后便被丢进了天牢。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几瓶轻小的药不知何时堆在手边，杨戬轻轻偏过脸，喉咙酸酸的，胀胀的，又如刀割般痛不可耐。他盯着地上斑驳的烛影，轻声唤了句:“师伯祖。”

　　他实在是想念以前的日子了。

　　那是青天白日下的昆仑神境，十二座高峰巍峨矗立，虽冰雪凛然犹自万仙朝贺。师尊玉鼎真人，在身边陪伴十数载，上至道法阵符，下至琴棋书画，未尝不倾囊相授。

　　“杨戬，你为什么活着?”

　　杨戬还记得他出征西岐，向玉鼎真人辞行时，盘坐在石塌上的白衣仙人俯身，那双清冷如霜的眸子紧盯着他。

　　他为什么活着?为了妹妹，为了父母，也为了师门，为了师尊。

　　“那你呢？”

　　爱着众生，却独恨自己。

　　在那如履薄冰、众叛亲离的一千年里，他时常会向着东昆仑的方向默默跪倒，俯身长拜。他还记得那日缓步行至山下，回眸是白衣仙人伫立，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洒，他的师尊满身清傲，眼底却水华微漾。

　　“杨戬，无论何时，莫忘清源。”

　　可千载后，他阻不了执剑杀上九霄的师尊，亦拦不了圣人临世，昆仑复封。他便自请逐出阐教，不再是昆仑三代首座，亦不再是玉泉首徒。

　　他已身败名裂，又怎能累及师门?

　　他可以做那只向往山川湖海的清源，却改不了骨子里欲试手补天的杨戬。

　　外面的雨又大了些，阴冷之气透过罅隙钻了进来，夜风呼啸着，又粗鲁的撞开牢门，卷走了仅存的温度。

　　杨戬睁开眼，依旧冷冷清清。

　　“真君大人！”天奴阴恻恻的笑了，“陛下有旨，赏您二十廷杖！”

　　倾盆大雨，滴滴答答，合奏悲鸣。

　　单薄的中衣触到冰冷的长凳，传来刺骨的寒。廷杖破风砸在背上——

　　血肉模糊罢了。

　　“爹——”小小的孩童扬起稚嫩的脸庞，“那……后来呢？”

　　一身素色儒服的男子轻轻搁下书卷，揉了揉小儿子的卷发，“公子政登基，始皇一统天下，万邦来贺。”

　　“戬儿。”男子顺手将小儿子搂进怀里，盯着那灶前忙碌的绝美女子，又看看妻子身旁争着帮忙的两个孩子，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若有朝一日，我们一无所有，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兄妹，我们还有什么？”

　　杨戬抠着长凳前端，努力不让身子颤抖，指尖疼得发白。

　　他不会躲。多年站在无人之巅，黑暗中，他早已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坚守，习惯了孑然一身。

　　至少一无所有时，他还有尊严。

　　鲜血顺着长凳滑落，地上蜿蜒的血蔓吸引了墙角的虫蚁，它们越过行杖狱卒的黑靴，将自己泡在血水里，忘情地品尝着天降甘霖，连细长都触角都在偷笑。

　　“啪——！”

　　黑云压境，血气弥漫。十日凌空，野火燎原。

　　他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挽回。此生最大的错，便是年少轻狂，放纵天涯，以至于搭上了他挚爱亲人的命。父母尚来不及贪恋彼此怀中的温度，就已不在。

　　他痛，掌心深深嵌入皮肉，他哭，皓齿死死咬住唇瓣。那渗出的鲜血，在素白的坟前，化作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大雨将歇，天牢重归沉寂。

　　杨戬怔怔的望着怀里那轮明月，才知晓今日原是中秋，广寒仙子自当普照下界。

　　他素来喜月。镀一层银白，柔和地熠熠生辉。他望月千年，从未厌倦，从未割舍的痴迷。却不知是那年中秋月下的和睦幸福，还是初见时惊为天人的翩翩一舞。

　　谁知道呢？连杨戬自己也不知道。不需解释，无需理由，毕竟年少，他没许下什么愿望，也背负不起海誓山盟的誓言。

　　有些事，他现在懂了，也当舍下了。

　　回忆作尘，她也只是年少的欢喜。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狱卒不耐烦的推了他一把。伤口的剧痛被重新激起，杨戬微一踉跄，回眸冷清的望了一眼，面无表情。反倒吓得狱卒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嗫嚅道:“陛下宣召，真君还是快些的好。”

　　看到杨戬缓缓而行，狱卒擦了擦额间的冷汗。他只道天家冷酷无情，那年长公主思凡是如此，而今也是如此，就如对待仇人一般，恨不能剥皮锉骨，生啖其肉。可明明是一家人，谁跟谁不都是骨肉呢？

　　安身立命，便是不知不问，知而不言。何况眼前这位可是三界战神，也曾力斩九日，独弑九霄。

　　室内，玉帝一身华服，衣冠整肃，闻得铁链哗哗作响的声音，执狼毫的手微顿，身子往后靠了靠，不失威严。

　　杨戬稽首:“罪臣杨戬，参见陛下。”

　　玉帝抬眼看去。那人背上溢出的新血落在大理石铺就的地上，一滴一滴的，绽开一朵朵艳丽的梅烙，让人感到无形的压抑和窒息，杨戬却只微垂着头不理。他发冠有些松了，几缕暗金色的发便垂在两颊，好看的眉头平展入鬓，鸦翅般的浓密睫毛微微颤动，投下淡淡的剪影。

　　简单一袭素衣，同样惊艳绝伦。

　　玉帝屏退左右，挥手除了他足踝的镣铐，只余手腕的禁锢，在杨戬微讶的目光中淡淡道:“坐吧。”

　　若说玉帝与王母对杨戬的感情，大抵他们自己也难以说清。昔年他苦于天道，激怒之下酿成大错，瑶姬的死使他本对这唯一的血脉心存愧疚，可杨戬力斩九日，硬生生将本就淡薄的舅甥情毁得干干净净。

　　彼时他沉于万年陈酿，听得王母咬牙切齿道杨戬心思不纯。他闻言只一笑，拍拍王母的手安抚道:

　　“小孩子罢了，你和他置气作甚?”

　　只有玉帝知道，他的醉意是装的。他深知杨戬上天做官必有私心，可杨戬太过优秀，筹谋千年竟避开了他的耳目。他惊异，他生气，还有些没来由的心疼。最后只看着杨戬用心血织成一张大网，然后作茧自缚，自绝生路，又在他心上深深捅了几刀。

　　玉帝正发着呆不说话，杨戬也耐心等着，怎奈他多日未曾进水，喉咙似刀割般痛不可耐，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涩然道:“陛下，三妹和沉香，他们……”

　　“渴了?”他们离得不远，饶是玉帝刚回神也轻而易举的捕捉到了杨戬的小动作，却转移话题，答非所问。

　　杨戬盯着玉帝脚边一块瓷白的玉砖，闭口不答。

　　一杯水递到他眼前。杨戬愣了愣，下意识地想接过来，可手腕被缚在身后自然无能为力。他咬咬唇，喉咙动了动，默认般颓丧的闭上眼，却什么也没说。

　　“头抬起来。”

　　杨戬没动。

　　玉帝也不恼杨戬的无视，反正他早习惯了这小崽子目无中人狂得没边儿，毕竟这些年朝堂上也没少见。玉帝有些强硬的抬起他的下巴，却见杨戬挣开的眼睛通红通红，明明眼里噙着泪，却倔强得不肯落下。

　　玉帝不由得惊讶，他替杨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轻声道:“怎么了？”

　　杨戬摇摇头:“没什么。”

　　被扔进天牢后，杨戬托付老君悄悄去刘家村打探沉香等人的下落，老君却只发现一地狼藉，尘埃满地，连灯笼都生了霉。

　　杨戬最终低了头。在这场孤身一人的困兽犹斗中，他败了，败得血本无归。他所爱的人，一个个的都走了，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而最后的最后，他连保护所爱的资格都没了，只剩一地残月，满目荒唐。

　　玉帝端着杯子的手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杨戬没有拒绝，小口小口的抿着，其间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的，看着乖巧极了。

　　“陛下……”杨戬轻轻起身，狠狠心单膝跪了下去，坚硬的地面硌得他膝盖生疼，“您……想让杨戬做什么?”

　　欲反杀猎人，总得等待时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