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是她的梦境。
我答应了她,然后她就在天明时分,拿着我最后一个地瓜离开了那里。接着我灰溜溜地回了大越军营,跪在师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
师父没有下狠心真把我逐出师门,等他气消后,他又带着我上课战场。
那时,大越正和南诏的主力军厮杀得难解难分,我站在城头,赫然瞧见敌军的先锋部队里,混了一条巨大的白蟒,吗蟒蛇蛇头上正站着一个黑袍女子,她墨发三千在风中张扬,手腕变幻间,便有无数蛊虫从她衣袖间奔出,袭向大军
我瞧她瞧得不太真切,只看到那些士兵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去。而她身后的南诏大军却是动也不动,冷眼瞧着她和她的士兵逐渐被
接着我就看到我旁边有个年轻的小将猛地拉开弓,大喊了一声:“苏白!”
那少女蓦地抬头,便就是那瞬间的迟疑,雨剪猛地破空而出,贯穿了她的肩头!
小将在我旁边大笑起来,我扭头看他,却见他竟是笑出了泪来。他站在城头,厉声问她:“苏白,你可对得起苏家满门烈士,百年忠名?!
“苏白,你可知洛阳城外,你父兄埋骨之处,青草已是齐腰!”
说这话的片刻,无数蛊师的蛊虫向那少年将军疾飞而去。少年将军终是不堪忍受,从那城郭之上纵身而下。
师父赶忙将我往后一拉,把我好好护住,我从余缝里看见苏白御蛇慌张地冲到城楼下,抱起了那小将。
我不知他说了什么,只看见苏白用黑色的衣袖一直不停擦着那小将口中吐出的鲜血,大声地哭出来。
我从未见有人能哭得这样伤心,伤心得我让我时至今日都难以忘怀。师父看我难过,便将我从城楼拖了下去,于是苏白留给我最后印象,就是在那战火纷飞的战场,她抱着一个男人,哭得厮心裂肺。
后来我听说,她受了重伤,但却是一人一蛇杀出了重围。
彼时拦截她的不止是大越的军队,连南诏的军队对她射出了箭。于是她便带着那满身的伤,再无踪影。
一年后,我挂牌成为天命师,按约来履行我的职责。
人流所淹没。
可我没能找到她。
于是我一面接着其他人的生意,一面往南方走,直到那个约定的三年后的今日,我终于来到南诏。
我果然不虚此行,来此不过三日,就见到了月赤。
【5】
我坐在桌前,断断续续说着我同苏白之间那唯一的交集。
月赤坐在我对面,面色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只是在听到我说她在城楼下哭得伤怀时,他猛地颤了一下。
而后我同他说:“我为她织过一个梦,但你若真想找她,我可以将这个梦送给你。我将它变成过去,我们回过去去找,总能找到她。”
“你想要什么?”
他抬头问我,我想了想,终究是什么都没要,只问了他一句:“你爱过她吗?”
他微微垂了眼,遮住他眼里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慢慢回答:“从她三年前消失后,我就一直在找她。阿莱告诉我,她因为违抗了我的命令逃了,她恨我,恨到从此宁死不见。”
“可是,”他顿了顿,言语间依旧是平淡,却带了一丝得意,“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呢?”我被他这样毫无理由的自信凭空激出了一些怒意,不由得赌气道,“要我师父是你这个样子,我一定是跑得远远的,宁死不见。”
“你和她不一样。”听我的话,他却是微微弯了嘴角,笑容里忍不住带了些暖意,“我的世界里只有她,看着她长大,看了那么十几年。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性子了。她爱我,便就是算死,都要死在我身边。”
他说得笃定,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暗暗为苏白不值。但我忍了下来,最后只是翻了个白眼道:“晚上入梦。”
“好。”他点了点了头,毫无迟疑。
当天夜里,我便布置了一下,然后让月赤带来那个女子--他最强的蛊虫“绝杀”守护在门外。
接着我让他躺下,用那些红线缠绕了他周身,再用另一头缠上我的。然后我们各自睡在一张床上竹榻上,接着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久,我便瞧见面前有一道光亮,我顺着走过去,便就看见月赤早已在那里等我。我一踏入他所站那土地,立刻便听见周边有战马和兵士的嘶吼声。我吓得一哆嗦,赶忙问他:“这里是哪里?”
月赤不说话,死死盯着一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接着便看到了苏白。
那是我最后见她那日,城门下,抱着那个小将哭得撕心裂肺的苏白。
她正哭得厉害,我和月赤便默默靠近了过去。在这里,我和他都是魂魄,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碰不到别人。我和月赤站在他们两旁边,接着就听着那小将和苏白说:“苏小姐,我们,一直……一直在找你。奸相,恨苏将军……想……想杀你。但苏府余将,此战……皆战死……”
说着,少年严重露出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他说:“苏白,你……回不去了……”
苏白愣在了那里,那瞬间,有羽箭的声音破空而来,苏白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将手中蛊虫一撒,让那些飞虫阻住箭势,接着抱着那小将就地一滚,跃上了蛇身,急速御蛇而去。
她做这一切的速度太快,要不是月赤一直死死拉着我跟着她,她恐怕是又要消失在我面前。
她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山头甩掉了追兵。她在那里喘息,然而没有片刻,便就有一对人马从周边走了出来。那些人都穿着南诏国的服饰,苏白看着他们,喘息着怒问:“方才为何不接应我?”
“战争要结束了。”对方却是莫名其妙回了一句。苏白微微一愣,接着却又听对方道,“你这汉人那会真的来帮我们南诏?阿莱公主都告诉我们了,你其实只是想勾引蛊王,以图日后彻底毁了南诏。”
说着,对方便抽出刀,慢慢向她走来。苏白却是微笑起来,笑着抱紧了小将的尸体问:“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
说着,她便大笑起来:“我为南诏出生入死,为南诏杀我国人,到最后,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
说罢,她猛地将蛊虫从袖中射出,御蛇开道,急忙突围而去。箭雨从她身后疾射而出,扎满了她的后背。她猛地吐出一口血,却是一手死死抱紧了蛇身,一手环住那具从战场上抱回来的尸体,将脸贴到那尸体的脸上道:“苏三,我不信你说的话。
“苏三,哪怕大越我回不去,哪怕南诏百姓视我为奸细,但是,我还有家。
“苏三,师傅说过,他会给我一个家,我信他。”
话刚说完,那泪就落到了苏三那冰冷的面容上,从他的脸颊混着血流了下来。
我忍不住瞧了一眼旁边的月赤,问他:“你那时候做了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带着我,紧跟着苏白。
那月光甚好,让我看清了他的眼,仍如古井死水,波澜不惊。
【6】
苏白不眠不休跑了三天。
三天后,她将苏三的尸体埋在了一个满是山茶花的地方,接着秘密潜入了蛊王殿。
她刚一入内,便看到了侯在那里的阿莱。
阿莱还是一贯笑嘻嘻的模样,穿着美丽的华服,带着叮叮当当的佩饰,拍手道:“啊,苏白,你终于回来了啦?”
苏白静静的瞧着她,一双眼锐利如鹰。我看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她慢慢问阿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阿莱一脸天真。苏白继续道:“我不会对南诏起反心的,你知道。”
“我不知道。”阿莱蓦地冷下脸色来,满脸嘲讽道,“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狡诈的汉人。尤其是那个从来不出叛徒的苏家。不止我,南诏没有任何人会信你,就算是月赤大人,也是这样的。
“你想勾引月赤大人,我们当然将计就计利用你。大家谁的开始都不干净,你何必装成一副受伤的姿态来?”
阿莱高傲地扬起头,满眼鄙视道:“你还以为月赤大人有多喜欢你吗?都从战场上跑了,还敢回来?我告诉你吧,月赤大人马上就要把你送人了!”
“送......送人?”苏白猛地惨白了脸,颤着唇道,“我不信......师傅不会这样的......”
“还记得你父亲的仇家,那个大越丞相吗?”阿莱从台阶上走下来,开心道,“他有一只很厉害的蛊虫,有了它,月赤大人就可以练成所有蛊王都想练的‘绝杀蛊’了呢。那个丞相说用你来换,月赤大人都答应了呢。”
“我不信......我不信......”苏白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猛地吼出声来,“师父说给我一个家,师父不会骗我!”
阿莱不说话,笑得得意,许久,她慢慢开口:“不信,那你自己去问啊。”
说完,阿莱便转身离开。我看了旁边得月赤惨白了脸,颤着身子。我预感有什么不好,果不其然,便瞧见苏白失魂落魄地走到月赤房间门前,然后跪了下来。
她身上还带着伤,却跪得笔直,南诏秋日缠绵的细雨落在她身上。晕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来。
她跪了许久,久到当我以为她便就是将这样永远跪下去的时候,她忽的开口,唤了里面的人:“师父。”
那已是夜了。
那人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她就那么仰着头,痴迷地望着。里面的人没开门,继续翻着书页,点了点头,“嗯,你回来了”
说着,他似乎是又换了一本书,继续道:'回来就好,收拾一下,明日去大越吧。“
“去......做什么?”
她似乎呼吸有些不顺,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气息,只是惨白了脸色,压抑着哭腔。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声音平淡,无起伏,无波澜。
他说:“去换绝杀。”
那瞬间,苏白身子仿佛终于是撑到了极点,猛地瘫软了下来。
她在他门前外哭出声来,一声一声,仿佛铁锤一般,锤凿在人心上。
然而里面的人不闻不问,外面的人痛断肝肠。
我看见旁边的月赤慢慢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对着那哭着的少女伸出手来,努力地抹着她脸上的眼泪。
然而他不能触碰到她,只能一次一次,任他的眼泪滚落下来。
我莫名其妙想起苏白的话。
她说,他会替她擦眼泪,告诉她,哭完了,他带她回家。说这话的时候,苏白笑得很温柔。彼时我一直无法想象那个传说中忘情绝爱的蛊王为人擦眼泪的模样,此刻见到了,却觉得莫名心酸。
他一直在重复着那个熟悉的动作,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即使他无法触碰她,他却还是仿佛她能看到他一般,慢慢说着温柔的话语:“阿白乖,哭完了,师父带你回家。”
那些话没有对苏白起任何作用。毕竟她无法听见。我们还是等过了很久,才终于看到苏白止住了哭势。然后她又在那雨中呆坐了甚久,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那时,房内的人似乎已经歇下,再无灯光透出来。
她看着那房屋轻声而笑,慢慢道:“我知道,师父,苏白在你心中从来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算。”
“然而,师父,”她跪了下来,深深叩首,“师父在苏白心中,却已是苏白的一生。”
说着,她便含着泪,清了嗓子,唱了一曲大越的曲子。
她没有阿莱那样的好嗓子,却唱了一支透人心骨的好曲子。
她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