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日,他来找我。
彼时苗疆的雨正下得缠绵,我正竹屋里拨着琵琶,声音凄凄惨惨,惊得周边连蚂蚁都连滚带跑学着蚂蚱的模样往更远的地方蹦跶。那人在我的魔音之下,却是一脸平静地走近了我,白袍墨发,额间点了一朵血色蛇纹,目光如那一池死水,波澜不惊。
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脑袋上戴了一顶大帽,帽周边垂了及膝的白沙,将整个人藏了个严严实实。我不免多瞟了几眼,私心里觉得这一定是一个绝世美人。
“我来找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开口,声音清冷,便如同他人一般。我瞟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拨弄我的琵琶:“天命师不接寻人案,您好走不送。”
“她三年前来找过你。”他继续陈述,目光锐利,我拨弄琴弦的动作微微一愣,终于是抬起头来,问他:“你找谁?”
“我的弟子,”他开口,声音里终于有了波澜,压抑着某种炽热而强烈的情绪,唤出那个名字,“苏白。”
【2】
苏白这个人我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她是我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一个我没有完成她提出的要求的客人。
我遇到她是在三年前,那时大越和南诏正在交战,我跟着师父——大越最强的天命师在战场上实习。当日白天,我因为用石子判断风向为上下风而被师父逐出师门,于是夜里迫不得已在里帐营行不远处烤地瓜以免饿死。
而苏白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当我把地瓜烤熟的片刻,她突然从树上落了下来,然后蹲在我面前,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说:“给我一个。”
我为人热情善良,于是两眼直勾勾看着她身后有两人合抱粗的巨蟒,接着给了她一个地瓜。然后我们俩就面对面坐着吃地瓜,等吃完了,她递给我一个装着水的竹筒,满脸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你是天命师的徒弟,你是不是也会成为天命师?”
“你要干什么?”我有些奇怪。她低头用树枝去拨弄还在燃着的火堆,弯眉笑了起来:“我想在我死后,有一个梦。”
“怎么回事?”我八卦地离她进了些,她没注意,继续拨弄着火堆道:“我是个蛊师,但是个汉人。我叫苏白。”
【3】
苏白,这是一个大越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名字。
这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多么优秀,而是因为,她是那个大越仿佛神话一般的家族里唯一的血脉。
十年前,洛阳城攻破之时,苏氏百年名门,男子皆埋骨于洛阳城外,女子自缢于苏府之中,唯一只有这个叫苏白的小女儿不知所终。苏家部下在四处寻找了她寻找了十年,告示如今仍旧还挂在墙头,闹得大越无人不知她苏白的名字。
而十年后,她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叫苏白。
于是作为一个打小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我,在听到她名字的瞬间,被地瓜噎住了……
她看到我满脸被惊吓到的表情笑得无声,接着道:“那时候,我去了南诏,所以我不知道有人在找我。然后而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回不来了。”
她无法回去。
因为她在那里,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将十二岁的她从那战火纷飞的洛阳城带到南诏的男子,南诏蛊王,仿佛神一般存在的人——月赤。
大概每个听到他的称号的人都会想象,这一定是一个冷漠自私充满邪气的男子。
然而对于苏白来说,他不是。
他教她蛊术,教她如何强大,会在她病重的时候为她熬药,会在她哭泣的时候为她默默抹去眼泪。
他曾对十二岁的苏白说:“苏白,我给你一个家。”
于是苏白就当真以为,他会给她一个家。然后她就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并在这个过程里,日积月累地,爱上了他。
“我一直仰望着他。”
苏白看着火堆说:“我每天都在不停的学习着关于各种毒虫的知识,背诵着各种蛊虫的做法。当别人都睡觉的时候,我还在点灯看书;当别人都醒来时,我早就已经入山捉虫。”
她还打听着月赤的喜好,观察着他的习惯。
她知道不喜欢别人说“因为……所以…”,于是她每次犯错都不辩解;他不喜欢有多余的声音,所以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他不喜欢自己房间出现任何灰尘,所以每一次去叫他,她都会提前沐浴更衣,然后赤足踏入她的宫殿。
十年的兢兢业业,最后,他却是对她说:“苏白,你有杂念。有杂念的人,成不了一个好的蛊师。”
“然后,他收了另外一个弟子。她叫阿莱。”
“她是南诏公主,有些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你知道么,每次她唱歌的时候,师父就会笑。那笑容又温暖又美好,却从来吝惜给我。我那么努力,每次都是拼着性命去练出一只蛊来讨他欢心,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唱唱歌,采采花,就能得到师父的笑容。”
她说着,眼里便含了泪。我默默无语,只能假装淡定地编织着红绳。她抬着袖子擦眼泪,好像一个委屈了许久的小孩子,继续道:“然后师父就和我说,他不需要我了。他让我自己去修炼,当一个好的蛊师。”
那是一个白雪皑皑的明月夜,她跪在他房门前,一直哭求着他。然而男子却是不闻不问,假装她不存在。
她一直哭到声竭嘶哑,直到最后,却是阿莱将她扶起来。
阿莱同她说:“苏白,你知道吗,人因为有用而存在,只要你对南诏有用,师父就不会舍弃你。”
然后她说:“苏白,你去战场,做一个有用的人,南诏会成为你的国,你的家。”
“然后你来了?”我有些惊讶。她沉默不语,许久,终于是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夜空上闪烁的星辰道:“有时候人的执念会变成毒。每一次从战场上下来,我都会做恶梦,然而每一次我将战报带到蛊王殿,见到他的时候,我又觉得,这是值得的。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她将手捂在心口,慢慢开口道:“我甚至不敢用我的名字,每一次我看到“苏”这个字,我就觉得我走在一条万劫不复的路途上。每一次我看到他对阿莱的笑容,我就觉得我已经绝望得快要发狂。”
“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梦境呢?”我抬了抬手中的红线,“我已经用你描述的记忆给你织了一场梦,你死后,我会将您引进梦里,你在梦里想做什么?”
“我想见到他,”她轻笑起来,用手捂住眼睛,然后我就看到有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然后,和他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