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苏白在天明前离开了月赤的房前。我和月赤就继续跟着。月赤终于打破了先前那一番淡定,目光一直凝在苏白身上,满眼痛楚。
他同我说:“那天她走后,再也没回来。”
他又说:“其实我没想真的拿她换绝杀。我是想送她过去,把那个老狐狸引出来。蛊虫一到手,我就立刻把他当场击杀。”
“可是,她不信我。”他呼吸微微一乱,“她以为我真要将她送人,便悄悄跑了。”
我不说话,听着他少有的言语,看着前方走得踉跄的苏白,知道不久之后,这段回忆,约莫就要结束了。
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便该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走了没多久就停下来了。
她前面是一道巨大的木门,她停在那门前,仰起抖,似乎是已经预见什么事的发生。
然后,在苏白抬起手推开那道门的片刻,月赤终于是控制不住,仿佛箭一般猛地冲了过去,大声喊着苏白的名字:“阿白!不要!”
我不知道月赤为什么那么激动,只能跟着进了这大殿的两人跑了进去。等我跑进去后,便看到月赤在苏白旁边,一遍一遍尝试着阻止苏白。而苏白却是带着那满脸决绝,走到了万蛊池边上。
苏白望着万蛊池落泪,却是含了笑,慢慢开口:“师父。”
“不要......不要......”月赤在她旁边,努力去拉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而苏白看不见他,这早已是发生了的过去,苏白说话,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师父,你要我当一个好的蛊师,我便当一个好的蛊师。你让我抛弃过去,一心为南诏,我就为南诏。”
“现在你要绝杀......”说着,她便低下头,看着那万蛊池里一吃毒虫蛇蚁,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我便给你绝杀。我不会去大越,可是我可以为你,当一只最好的蛊虫。”
“可是师父,”说着,她竟是笑了起来,“你说我着一生是不是太可悲了些?我也想好好活着,可时至今日,除了去万蛊池,我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归宿了。我的家,早没了;我的国,早亡了。爱我的人,被我在无知的时候杀了;我爱的人,却要拿我去换一只蛊虫。你说给我一个家,却只是给了我一场从头到尾的心伤。”
“可是我不恨你。”她往前走了一步,含了笑,“哪怕你从不知人心的可贵,可是,我却还是想与你......永世相随。”
说完,她猛地就从那万蛊池边跃了去。
月赤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跃下的背影,呆呆地流出泪来。
然而我知道,这事还没完。我赶紧上前两步,抓着已经完全崩溃的月赤跟着她跳了下去。
【8】
跳下去后,我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这是个蛊池,我也知道自己是灵魂,里面的东西根本无法伤害我。但是看那密密麻麻的毒虫蛇蚁环绕在周围,即使是魂魄,我压力也很大。
我压力都这么大,可想而知,是以血肉之躯进入池的苏白有多痛苦了。
她带着满身的伤同这些蛊虫厮杀着,一次又一次。
我看着那些毒虫蛇蚁啃咬她,将她吃得露出了那肌肤下的深深白骨。她用袖中的匕首,努力地将他们驱赶过去。
不就收,她神智开始不清楚,开始吃这些蛊虫,甚至使出了一些蛊虫的招数。
这些过程太血腥,我都不忍心看。而月赤却是眼睛眨都不眨,一直死死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含着笑,带着泪。
中间似乎有人过来,他们两个都没注意,只有我仰着头瞟了一眼,却看到是阿莱。
她探头探脑在蛊池边看了看,接着冷笑出声来:“居然跑到这儿来了。你想当绝杀蛊就当吧,这种勇气,我怎么好意思不成全。”
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当时也不在意,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等看得累了,便找了个角落歇息,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等我清醒过来时,便看到蛊池所有的蛊虫已经不见了。而苏白也早已是除了人形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摸样。
她蜷缩在一个角落,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匕首一直不停的动着。月赤颓然陪在她身边,用手轻轻的环着她。
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却是看着她一遍又一遍,用匕首在地上刻下了“月赤“两个字。
我依稀之间听着她在不停地喃喃:“不能忘,不能忘。'
我有些疑虑,接着便听到月赤沙哑的声音道:“蛊虫没有记忆,她会慢慢忘掉这一切。”
可是她不是一只单纯的蛊虫。
她不愿意忘,不能忘。
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在地上,墙壁上,刻下了那个叫月赤的名字。
一遍一遍提醒她与他的过往。
然而那记忆被腐蚀得太厉害。哪怕她密密麻麻刻满了万蛊池所有的壁面,哪怕那名字甚至被她刻到了她所露出森森白骨里。
可是那一天早上醒来,她却仍旧发现,她除了这个名字,已经什么都无法记住。
她抱着头痛苦的大哭起来,即使她甚至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却依旧是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个名字:“月赤,月赤。”
这呼喊仿佛是那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压到了月赤身上。月赤抱着她,终于崩溃般大声的哭了出来。
他将头埋在她无法触碰的颈间,眼泪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沙哑着声音唤着她的名字:“苏白……苏白……”
可是对方无法回应他。
在他沙哑的呼唤以及崩溃的哭声中,苏白最后呼唤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变成了蛇一般的“嘶嘶”声。
再无眼泪,再无悲苦。
我作为唯一清醒的人,静静站在他们周边守着他们,没多久,就听到上方有开门的声音。
阿莱那特有清丽的嗓子传来,骄傲道:“月赤大人,就算苏白怕死跑了,不肯为你去换绝杀,但我还是想出办法为你把绝杀蛊练了出来。我找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原人当蛊虫呢,她真的很厉害,把蛊池里的蛊虫都杀尽了呢。”
“这是邪术,你不该这样做。”月赤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来,言语间有了一丝不快。阿莱似乎是有些委屈:“你没有绝杀,大家都在怀疑你蛊术的能力呢。阿莱不想让别人总是质疑你啊。”
“苏白找到了么?”似乎是不想再争论,月赤强硬的转移话题。阿莱似乎更不开心了,语气更恶劣道:“月赤大人,这种叛徒,你找她做什么?她跑了就跑了吧。”
说话间他们越来越近,终于是停在了那万蛊池边。月赤低下头来,静静注视着蛊池里的苏白,而苏白则仰起头看他,从门口透来灼目的光亮在那白衣男子的身后,然而那双蛇眼里,却再无一次悸动,只余满眼迷茫。
她终是不再记得他,而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也无法认出她。
站在上方的月赤平静的盯着这早已看不出原样的苏白,满脸清冷道:“我会去找她,千山万水,费尽一生,我都会找到她。”
我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而这个玩笑,果不其然,笑煞了月赤。
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眼睁睁瞧着苏白被当初的月赤带到蛊池边上,然后跪在当初的月赤面前,听他说:“自此以后,汝为吾绝杀之蛊,不叛不离,生死相依。”
我是听说过的,当一个蛊师认定了他最强的蛊虫后,便会将那蛊虫的命数和他相联系。
从此他生蛊生,他死蛊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们终究是在一起,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真是荒唐。
面对这份荒唐,终于明白一切的月赤就只是笑,那笑声悲怆,直至声嘶力竭仍不肯休。我一直站在旁边等着,许久许久。直到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倒在了地上。
【9】
我终于是将崩溃了的月赤从那过去幻境的带了出来。
他醒后便就神色呆泄的看着我的竹屋。我叹息着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我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他在那痴愣许久后,却是忽的扬起了笑容。
那笑容温和而灿烂,却是让我觉得心上猛地一颤。
我看他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而后停在了他带来那个女子面前,温和的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发出蛇一般“嘶嘶”的声音,不知是在说什么。月赤微笑起来,却是伸出手来,仿佛抹开对方眼泪一般擦过对方的脸颊,温和了声道:“既然是苏家儿女,那能这么容易哭呢?”
说着,他便伸出手,拉着对方的手道:“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那女子说不出话,只能是嘶嘶的发声。而他……却是恍若未闻一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带着她翩然远去。
那温柔的笑容,便就如当年洛阳深秋时节,细雨纷飞时,他们的初见。
他说:“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她一抬头,一落泪,自此,便就是一生的劫数。
我坐直了身子,抬手拨弄怀中的琵琶。
那声音期期艾艾,我竟是想起那夜星月下,那个同我抢地瓜的姑娘。她同我求了一个梦,我想,我今日,亦是算圆了她这个梦。
“玲珑骰子安红豆,”我不知怎的,却是觉得眼中有些酸痛,只能笑弯了眉眼,继续唱:“入骨相思,如蛊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