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外是个老妪的魂魄。
赵之遥赶到后,见到了那老如橘皮的脸孔,怎么都举不起手中剑了。
人死之后的魂魄呈现出来的大多是这人一生最好的光阴,或者因执念太深而一直停留在某个阶段。
而这个老人是意外。
她满头白发,皮肤皱褶,混浊的眼珠不复年轻时的清亮,干枯如同树枝的手颤颤巍巍拍打着她看不到的结界。
魂魄的力量很弱,刚刚够她凝成一个实体,除此之外她再无别的能力对结界造成伤害。
破旧的袄子翻卷出白絮,在风中显出几分凄楚的味道,如果不是面上泛出青白幽光,她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饱经风霜的老妇人。
混浊的老眼无神抬起,看到结界里的赵之遥,更加用力的拍打结界。
“让我进去!”
那声音仿佛风卷席沙砾,粗糙打磨人心中的软肉,赵之遥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老妪没有危险,就在结界上开了小口,将鬼放了进来。
“您为什么来这里啊?”
“这里是我的家!”老妪说完这话,眼中浮出一层水光,腰背更加佝偻。
难道是挑了一处鬼宅?赵之遥心中纳罕,不会是他们抢占了别人的住宅吧?
“非常抱歉,我们不知道这里是您的家,请您让我们多住几日,等到不夜城开门,我们就离开!”
赵之遥是个老实人,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却没有想过凭什么相信别人红口白牙,没根据的话。
江耀和楚月还在里屋,这宅子大,楚月自从进了这宅子就时常玩消失,不过她的本领其他二人都见过,不用担心她的安危,倒是比较担心遇到她的鬼怪道士的安危。江耀虽然性格顽劣,但是一路上相处下来倒是很听楚月的话,楚月叫他没事不要乱走,他就真的在院子里习武练功。三个人中经常往外跑的反而是赵之遥。
不大一会功夫,赵之遥就领着那老妪绕过长满裂痕的回廊,正碰到同样无所事事游荡的江耀。
“你怎么随便带人进来?”江耀吃了一惊,要知道每当不夜城出现,方圆几里地灵力就会暴涨,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危险的鬼魂妖怪。
“这个老婆婆没有危险,是我们占用了人家的宅子。”
江耀听到这话,有些狐疑的盯着老妪,那老妪也回视着江耀,混浊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湿润。
鬼魂是没有眼泪的,那湿润的水光还没凝结,就湮灭于眼眶。她看着江耀,嘴唇蠕动,欲语还休,一双眼睛像是要把江耀的模样永远记在心口。
“你……”沙哑破碎的声音低低响起,不知是因为她太老了还是别的原因。
江耀却没有想太多,他没有注意到老妇人的异常,而是直接对赵之遥说:“这不可能,楚月说了,这个是宅子现在是无主之宅,它的主人死去很久了!”
“姓楚?”老妇心中一惊,面上已然有些神色不定。
赵之遥听江耀这么反驳他,心中也不太高兴。楚月楚月,就知道楚月,她厉害,她有能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就连一个房子有没有主人都能算出来,江耀,你还是不是男人了,就知道听楚月的?
一路上,明面看上去是三人同行,可是明显楚月和江耀是一起的,赵之遥虽然和江耀能讲几句,可是他心里却希望楚月能多和他说几句。
然而没有,楚月一天到晚只围着江耀打转,当师傅兼护卫,当到这个份上也是绝无仅有。
赵之遥不知道心里是嫉妒还是被冷落的无聊,他看到江耀一天到晚:楚月,楚月的喊,心里不太舒服,总是想找机会大显身手,证明自己也有比楚月厉害的地方,可是楚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又是她说的,你这个活了八百年的老妖精师父可真是厉害!”
嘲讽的味道太浓了,江耀也生气:“你爱信不信,要不是我们住一起,谁管你!”
“是是是,她说的是真理,她住过这房子,她什么都知道!”
楚月听到赵之遥的话,眼角不由得一跳:“吵什么吵,闹什么闹!”
这附近荒无人烟,找食物很不方便,楚月要时不时出去一趟,去很远的集市采买食蔬,才回来就看到这场景。
之前,她就敏感地觉察到了江耀的异常,所以就在他脖子上佩戴的长命锁上施咒,消减了轮回镜对他的影响,毕竟和赵之遥比起来,江耀更弱一点。
至于赵之遥,楚月并没有多加考虑,对她来说,赵之遥只是与他们一起的同行人而已。
不料赵之遥却上了心。
不过眼下重要的是这个老妇人。
老人抬眼,三分怨恨七分惧怕的看着来人。
多少年了?
她已经青丝白发,贫瘠的身体如同冬天干枯的柳树,再也舞不动了,岁月带走了她的美貌,带走了她的青春。而她还是那个少女模样,是与自己的贫瘠相反的挺拔,无论经过几多风霜,都还明亮的眼睛……
老妪看着楚月,久久不能回神。
楚月也扫视了她,似是漫不经心的一瞥。
太久远的事情了,她不会记得自己了吧?
“让她住进来吧,这老人家交给我就好。”楚月如是说,目光落在赵之遥身上。
原本就是赵之遥带进来的人,楚月这么说让赵之遥顿时没了脾气。他本来只是气不过楚月占主导地位,可是这回也算是楚月听他的了,到让他有种自己无理取闹的感觉。
“老人家,怎么称呼您?”
老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心中害怕,又抱着侥幸:她在都督府只是个小人物,楚月不会记得她。
“我不记得了。”
“那我可不可以喊您‘玉’婆婆?”楚月弯腰直视着老人。
老人脊背佝偻,被生活压弯的腰怎么都挺不起来,听到“玉”字时才能微微直起身:她什么都记得,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都督府的一切。
记忆风雪般灌入往日的缝隙,恍若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步步紧逼的质问犹在耳畔。
“是你蛊惑了大都督,对不对!”女人的尖叫,涂了蔻丹的指甲像是抹着谁的鲜血,向青衣女子面孔抓上去,“你这个妖孽,我就知道是你!”
“随你怎么想。”青衣女子没有给她一个眼神,仿佛看她一眼都是浪费时间,“我不在乎。”她悠闲转身,落拓背影逆着光。
指甲当然没有落到她的脸上,一双手就这样被粗暴的侍卫扭拽着,以不堪的姿势送到了大都督面前,送到了她的天神面前。
最后又这样被扫地出门。
“大都督,你不要被她骗了,那个姓楚的是个妖孽啊!”临走前不甘心地大喊。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戏本子里衷心耿耿的贤良女子,为他的良人点破迷津,拆穿狐狸精的把戏,就算是死也死得荣光。
可惜了,这一切只感动了自己。
我之天神,彼之忠犬。
大都督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慌乱,却是为了另一个人:“她嘴巴不干净,灌哑药扔出去!”
原来,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原来他装作不知道,自欺欺人只是为了保护她,只要是她有关的,她给予的,他都会接受。
都督府的朱漆大门在她面前关上了,一同关上的还有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美丽,她的一切。
时光流转,她老了,死了,最后成鬼,再次回到都督府,遇见了当年害她被赶出去的罪魁祸首,心中竟有一丝酸楚。
物是人非事事休,如果重新来过或许就是另一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