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玉已经不叫小玉了，家生子的她生来就没有被冠以任何姓氏，小玉是她爹娘取名字，后来她爹娘死了，两任主人都这么喊她“小玉”。

　　侍奉过两个主人，从时间上来算小玉年纪应该很大了，事实上她的年纪比想象中还要大。乡下老妇人，一生孤苦伶仃，中年丧夫，晚年丧女，剩下的只有女儿留下的小孙女陪着她。

　　临终的前一天，她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起伏的胸口，可能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已经死去了。

　　属于她的时代过去，认识她的人都已经死去了，就算是京城中最长寿的深宅贵妇，也没有她活的久。深宅贵妇人在奢侈中活着，在锦衣玉食中死去，可能临了前有些许不甘，人生美满，她们不愿放手。

　　但对于小玉来说，她活得太久了，受的苦也比别人多了许多，死去是种解脱。

　　破窑没有一点挡风作用，她即将在这里枯萎：“我这一辈子啊，仿佛把别人几辈子的苦都受了一遍。”

　　她叹息着说出这话，外孙女已经长成了婷婷少女，她还记着外婆的好，在外婆弥留之际照顾她。

　　外孙女小时候最喜欢听外婆说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外婆说自己真遇到过妖怪，那是个美貌的青衣女子，每当说起那女子，她眼中总是露出复杂的神色，吐出一口惆怅的叹息。

　　外孙女不知道的是，那青衣女子毁了外婆，也救过外婆。

　　因为她，小玉年轻时被赶出了都督府，但是多年以后再相见，也是她救了小玉的女儿。

　　人死之前，回忆就如走马灯似的将往日一一展现，而小玉的一生平淡中透出苦涩。

　　小玉是家生子的孩子，奴仆的父母为这个新出生的孩子花光积蓄，求了一块保平安的玉佩，把孩子唤作小玉。

　　年轻时的她是一众奴婢中最美的那个，然而美貌在富贵人家的小姐身上算是个好嫁妆，但是在奴婢身上则是灾祸。

　　主人家的老爷一味的好色，主人家的儿子骄奢淫逸，父子二人纠缠于她，她去找夫人告状，得到的却是一顿辱骂与鞭打。

　　那不是个太平的年代，在宅中朱门酒肉臭时，已经路有冻死骨了，起义的烽火自草莽烧起，而小玉主人家代表的王朝，它的辉煌不在，而它的贵族还沉醉在往日祖上的荣光中，醉生梦死。

　　起义军打到了这里时，小玉因为触怒了主母，被关在柴房里饿了两天，奄奄一息。

　　救她出来的正是大都督江陵。

　　这支军队从北部揭竿，领头的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自称文嘉皇帝，建立了小朝廷。他带着起义军一路上势如破竹，而江陵则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因为打仗厉害，屡建奇功被封了大都督。

　　半壁江山已然落入了义军手里，这文嘉皇帝和他手下册封的大小官员也像模像样。

　　小玉被江陵抱出来那一刻就沦陷了。

　　女子心房第一次被叩响其实很容易，她们的爱情就像是路边的花篮，等待着第一个过去提走的人。而江陵则是这个人，他在无知无觉中走进了小玉的心里。

　　义军攻打到这里，决定休整时日。

　　奴籍已削，小玉有两个选择：一是离开这里另寻去处，二是留在这里。

　　这宅子原来的主人因为欺压百姓，在被捆绑游街时被愤怒的百姓当街打死，宅子里面贵重的家伙什被当做民脂民膏，归还给了百姓。

　　现在这宅子属于大都督，里面空空荡荡，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小玉选择留下来，许多在这里侍候了的奴仆，虽然归还了他们的卖身契，但是他们也都留下来了。

　　他们可能是因为无处可去，或者在这里长大是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有了感情所以不愿意离开，而小玉则比他们多了一份卑微的心思，那就是她爱上了江陵。

　　江陵对仆人杂役们很好，对于卑微的奴隶人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能跟着一个善待他们的主人，江陵做到了。

　　小玉因为江陵的温柔，更加生出了旖旎心思，她总是不动声色的表达着对江陵的好，有时是一份可口的糕点，有时是别具巧心的熏香，有时甚至是为他缝制衣裳时，小心翼翼在角落里绣上的纹饰。

　　看着菱花中年轻的容颜，觉得上天如此优待自己，给她一张美丽的脸。

　　她会为了江陵的温柔而患得患失：江陵对谁都是温柔的，小玉不是例外，也没有优待。

　　她爱慕着江陵，却也知晓两人身份的差距。如果江陵接受了皇帝的赐婚，说不定小玉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面带微笑，心里藏着对江陵的爱恋，过完她枯燥却也衣食无忧的一生。

　　文嘉帝给江陵赐婚，对方是个大家闺秀，这身份摆在那里，再多不甘心也只能往回咽。可是江陵拒绝了，小玉看出来了，江陵是爱着另一个女子，江陵唤她小楚。

　　小楚以贴身护卫的身份出现在江陵身边，却能和他同吃同住，明明和小玉一样，算是都督府的下人，江陵却对她偏爱有加，上面赏赐的东西，第一时间总会让小楚先挑了喜欢的去。

　　明明一样都是下人，不，甚至还不如小玉，小玉好歹身世清楚，小楚却是来路不明，只是江陵为了搪塞他人而对外称的护卫。

　　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帐中人。

　　一念成佛，一念入魔。

　　她不甘心，不情愿，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样低微的女子得到江陵的青眼，她妒忌小楚比自己还要夺目的美貌，妒忌小楚在江陵的放任下活的恣意潇洒，妒忌小楚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香艳的流言是开始，她编织着都督府大门中，大都督与护卫的污秽之事，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府邸。

　　她将绣春囊扔在府中，被人发现，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小玉当时只晓得绣春囊会引起注意，让旁人施压，将府中不干净的丫鬟仆妇撵出去，却不料害惨了府中许多人。

　　义军最注重评风，绣春囊就像是一块巨石扔进水中，人们说都督府龌龊不堪，淫秽肮脏，纷纷要求新皇帝抄检都督府。

　　本只是想借此来让大都督远离小楚，不料最后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查，大量的佣人婢女被强行赶走，包括小玉。

　　自己造的孽终究害了自己，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小楚仍旧站在江陵身侧。

　　江陵不会让她受伤的，放弃谁也不会放弃她。

　　“你是个妖孽，你蛊惑了大都督！”小玉被赶走前这样说，小楚只是淡淡看了她，任由小玉及尽污言秽语的辱骂。

　　最后她被下令，灌了哑药撵出府邸。

　　那扇门对她永远的关上了，一同关上的还有她往后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