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千百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朝代更迭，沧海变迁，桑田荒芜。

　　英明神武的帝王和倾国倾城的妃子在滚滚红尘中成为传说，将军出征，美人绣楼目送已成过往。

　　那护城河中的锦鲤不知来去了几轮，那黛瓦灰墙上的绿蔓几度衰荣。

　　小桥流水人家依旧，却不见了“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惊鸿一瞥。

　　楚月伸手，轻轻抚摸着什么，旁人看来只看到这姑娘只是触碰着一片虚无，就连赵之遥这个修道之人也摸不到头脑。

　　他上次被楚月救了之后，用那只邪祟的尸体回正扬门交差，最后果真拔得头筹。

　　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小弟子一下子成了焦点，走到哪，众人崇拜的目光就跟到哪。

　　只是到底心虚得很，就连小师妹叶琳琅找他他都心不在焉起来。而掌门的许诺，赵之遥没有用来迎娶心爱的小师妹了。

　　他说，自己修为尚浅，侥幸夺魁，需要下山历练。这番说辞叫人刮目相看，赵之遥年纪不大，倒是很上进，前途无量啊！

　　赵之遥得了允许，就一路向南寻找那不像妖女的妖女。世界很大，从前他目光短浅，眼中只有一个小师妹，每天得过且过只要把功课应付过去就行了。可是如今见过了更厉害的人，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才知自己的浅薄。

　　男人的世界不仅仅是女人，同样，女人的世界里不应该只有嫁人生子。

　　赵之遥知道如果自己开口，那么掌门一定会把叶琳琅许配给自己，即使叶琳琅并不愿意。那么就放开手吧，他会为了喜欢的女孩子拼命，女孩也会捍卫自己的爱情。

　　赵之遥看到了，叶琳琅每次来找他时眼中的不愿，那就不用勉强了。

　　我可以自己离开，但愿等我回来时，看到你是幸福的。

　　此刻他有些傻地站在荒地，不明所以。

　　“这里曾有一棵樱树。”楚月伸手，触碰的是那棵樱树的灵魂。

　　八百年过去了，前尘如梦，曾经似锦繁荣都已不在，而一棵树更不会有人在乎，它不知何时就被砍伐，树桩随泥土而化。

　　宁楚楚，阿离，谢清嘉，顾贤都是过往了，都回不去了，或许他们因执念而游荡在世间，或许转世轮回却仍旧活在某个人的记忆里。

　　他们的记忆很少很少，刻骨铭心的恨亦或是无法自拔的爱，而楚月却记得比他们多得多，哪怕是一片叶子，她都不允许自己忘记它凋落时的憔悴。

　　赵之遥知道，楚月是在说一段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人生数十载，老了就会不停得回忆过去的峥嵘，可这是人。对于妖怪来说，时间没有意义，无限的时间中记忆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人死之后会因执念不散变成鬼魂游荡世间，可是妖怪死去就是消散天地，任凭连绵不绝的忘川水涛涛，任凭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再会有这个妖怪。

　　妖怪死去，就是死去了，没有下一次，没有轮回。

　　楚月啊，你应该像其他妖怪一样游戏人间，成为一呼百应的万妖之王，而不是守着只有你知道的过往徘徊人世，受尽折磨。

　　“樱花啊，我也喜欢樱花。”另一个男鬼魂忽然说，抬头看着旁人根本看不到的樱树的灵魂，“来年我们去看樱花吧，樱花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它的凋谢。”

　　不是枝头抱香死，不是美人垂泪，而是化作花雨摔成片片碎红，直到最后都那么美。

　　“喂喂喂！”赵之遥看到一妖一鬼站在前面，颇有高山流水谢知音的味道，看着自己看不到的樱花树感叹岁月如梭，相谈甚欢，而自己是最尴尬的那个，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你们不是来干正事的吗，说什么看樱花啊！”

　　那男鬼这才慢吞吞回头，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想必笑起来必定是狂放不羁，意气风发的。

　　可惜他不会笑，纵然想表达高兴的情绪，也只是将嘴角上挑，笑意达不到那死水的眼底。

　　他脖子上裹着一层绷带，那里受过刀伤，可是赵之遥见过他换绷带的样子，那里是有受伤的痕迹，可是生前就已经好了，相同的还有他身上其他的绷带，裹住的都是已经好了的伤口，简直就是在浪费钱买绷带嘛！

　　他是八百年前某番邦小国的将军沈燕，曾和顾贤打过一仗，当然是败了。不过他并非战死，而是寿终正寝，死后不知因什么执念而成为鬼魂。

　　“明年一起去看樱花吧。”这句话也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像是一个承诺，所以他每年都会去看一场樱花雨。沈燕不记得他游荡世间的执念是什么了，这句话也不记得是谁说的了，总之他说得顺口。

　　赵之遥还没见过这么糊涂的鬼魂。

　　“没事，等你再修炼百八十年大概就能看见了。”沈燕淡淡的说。

　　“我没事看什么樱花啊，我说你们，不会就在这里叨叨一整天吧？”赵之遥有些暴躁。

　　楚月想要找人，但是找不到就去求助了沈燕，沈燕生前是个将军，想不到还是个手艺人，在不夜城鬼市开了家店，专门给妖魔鬼怪定做各种玩意儿。

　　接触的东西多了，打探的消息就多了，沈燕果然知道些什么，关了店铺就和楚月来到这里。

　　说实在的，赵之遥就没见过这么糊涂又邋遢的鬼，走路走着走着就去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去了，还一摘一大把，当自己是二八少女吗？一身灰色旧袍，变形的袖子里还揣着一管烟枪，时不时就拿出来吞云吐雾。

　　最要命的是居然还打不过他，别看沈燕懒懒散散，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可是他做出来的堰兽一巴掌就把赵之遥拍翻了。

　　除了堰兽，他居然还做各种精致的堰人，漂亮的男孩女孩，每一个都是粉雕玉琢的好相貌，所以他的生意不错，一堆一堆的客人向他定制那种堰人，其中的龌龊心思谁都懂。

　　于是赵之遥又给沈燕扣上了一个猥琐色鬼的帽子。

　　然而楚月说，沈燕是她朋友，是朋友……赵之遥一脸震惊，人……啊不，妖不可貌相啊，如是想着，他紧了紧衣服。

　　“正事啊……”沈燕垂头思考一会儿，“为什么不看樱花，樱花不好看吗？”

　　赵之遥：……

　　“我们是来找顾贤的。”楚月说。

　　“哦，对对对，”沈燕一拍脑袋，“我是来揍他的！”

　　生前事生后毕，沈燕还是记恨着顾贤吗？

　　“你不能揍他，他还要回去见人的！”

　　“那我就看他笑话，心爱的女人都被自己伤害，这个男人活着干嘛？”沈燕脱口而出。

　　据说顾贤死后也迟迟没有轮回，他也因执念而存在，而人是沈燕找到的，沈燕似乎现在还对顾贤抱有敌意。

　　“他让我吃了败仗！”语气活像个孩子。

　　但是据楚月所知，那一次的败仗对沈燕的国家影响并不大，不过沈燕却在那一次失败后消失了，连皇城守卫战都没能参加，再次见到时，他已是鬼魂。

　　就算沈燕心高气傲，是常胜将军，也不至于一蹶不振吧。

　　“胜败乃兵家常事，过去就过去吧！”赵之遥听个大概，觉得沈燕有些小题大做，一个败仗至于八百年忘不掉吗？

　　“不是，那一仗谁都可以输，就我不可以！”沈燕执拗地说。

　　“为什么？”

　　“对啊……”沈燕无神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对啊，为什么，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总是稀里糊涂的，却能做出最精妙的器具，还真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