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两人干脆在这客栈住下来。轻纱罩灯,点一小块檀香,将木槿花簪轻轻放在桌上。
一楼的酒局还没散场,街上行人却已三三两两结伴归家。梆子响了一声,楼下已不见人影,这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唯有一女子静坐其中,死死盯着说书人的一方桌,仿佛能看出一个洞来。只可惜再不甘也听不到她想听到的故事。
万籁俱寂,只剩下客房中的两人。楚月恍若未见,剪去了多出来的烛芯。冷风吹过,江耀打了个寒颤,不由裹紧身上的衣物。
烛焰随烛芯微微晃动,昏黄的颜色宛如某段回忆,在一个傍晚。
楚月放下剪刀,解下短剑置于桌上:“坐到我身边来。”这是对江耀说的。
火光下青衣似是旧时物,带着岁月积淀下的沉重。江耀不明所以,却仍然坐了过去,好像幼时某个画面,他依偎在一副青色中,时间仿佛静止,难得的安静乖巧。
在久远而又悠长的过去,在滔滔不绝的忘川水彼岸,在川流不息的天河湖畔,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许曾有这样一个时光,让他在今世仍然记得。
相似的颜色,相似的心境,被世界抛弃,绝望的死守在角落,回头却总能看见那如烟青衣。
有什么破土而出,在脑海中,带着泛黄的纸页将他包围。
想抓起一页细细观看,却被窗户“吱呀”一声打断。
江耀坐在楚月身边,一只银蝶停驻在木簪上,已然入秋,这银蝶是从何方而来?
只见银蝶渐渐破碎,化为点点萤火投在墙上,变成褐色阴影,阴影扩大,慢慢形成一个雕像的剪影,那是一尊佛像。
江耀惊恐的看着墙壁上的变化,见楚月掌灯坐在身边才平息了心中恐惧。
楚月指了指楼下:“这里曾经是战场,也是顾贤将军成名一战,一个女子功不可没。”
墙壁上的佛像似乎动摇了一下,从那低眉垂睫的眼睛里流下了红色的液体,恍若血泪。
时光仿佛回到了八百年前,策马,扬鞭,刀光,剑影,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飞溅的血珠,风中沙石又夹杂着多少离人泪。
可怜无定骨,由待梦里人。可是骄傲又恣意的江湖女子从来不是娇滴滴的春闺人,她千里迢迢奔赴北地,离开了烟雨蒙蒙的江南,与她的良人并肩作战。
他们相遇在一个隆冬,江南的冬天也是冷的,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似的,让人疼得落泪。结了冰的湖面上人影重重,这就是他们的相遇,没有话本子说的所谓芳草萋萋,也没有所谓的芳菲满天,有的只是被卷卷睫毛承接的碎玉琼华。仿佛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眼见敌人的刀就要砍在顾贤的脊背,阿离飞身为他挡下,解决之后她转身,满脸血污:“你没事吧!”
她笑着,血色中露出森森白牙,顾贤却觉得再也没有这么美的姑娘了。
人生总是这么离奇,一个转身,一个眼神就能困住他人。命运将两人推至风口浪尖。
或许是因为那天风雪中顾贤递过的一壶烧酒,或者是某个夜晚顾贤大醉时的呢喃:“不要走。”
阿离真的在没离开过。
回忆是昏黄的颜色,宛如那个昏黄的傍晚,大战过后的两人如同归巢倦鸟,依偎在一座破庙里,破败的佛像前他们许下誓言。
誓言是什么内容呢,阿离不记得了,正如她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郎才女貌,并肩作战,战场上的红颜知己最为难得,可惜了……”楚月叹息,烛火下,墙壁上的佛像又变了模样,不再慈眉善目,而是悲悯与无奈,神明会怜悯众生却不能普度众生。
“他们没有在一起,”江耀借着道,他看过史书,史官笔下的顾贤是个好丈夫,他一生只有谢氏宗族的大小姐一个妻子,那唤作阿离的女子大约是自行离开了吧,“阿离后来是离开了吗?”
“离开也算是好的结局了。”
开国大将,江陵怎么会亏待顾贤?自然是千挑万选了最好的女子与他做妻,不是名门千金,就是世家贵女,总之不会是阿离,不会是一介低贱的江湖女子。
各种缘由却无可奈何。
天下初定,几大氏族自诩名门,他们的威望高过皇帝。而江陵不过市井发迹,如何能马上将氏族实力拔除,唯有先与其联姻缓和。
于是这位英武不凡的皇帝迎娶了宁氏的千金宁楚楚为贵妃,宁氏一族鸡犬升天。
皇帝尚且如此,何况将军?
而阿离,这个决绝的女子在诏书下达的那一刻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阿离得知消息,觉得自己该走了,在顾贤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和其他高位者一样,用藐视的眼神看着江湖女子之前。
至少还能记得他的温柔,还能记得落魄江湖载酒行时的潇洒时光。
可是她终究没走成。
“求你,别走。”短短的话语一瞬间将她带回那个黄昏,她真的没有离开。
“后来……”楚月讲到这里,语气一顿,转了个欲语还休的调子:“后来她与顾贤的妻子清嘉小姐共住同一屋檐下。”
“五年过后,清嘉小姐因病过世……过世是真,这因病过世就不知是真是假。”
话音刚落,只见墙上的佛祖怒目圆睁,无数银蝶飞舞,雨点一般将两人包围起来。只见墙上的佛祖剪影再次变化,竟是迅速从墙壁上挤了出来,朝二人冲过来。
江耀不由得想起上次中招的事,这次难道也是怨魂作祟?
楚月安抚的摸摸少年的头发,似曾相识的动作让他放松下来。佛像直直穿透二人的身体,一瞬间化为许多皮影。
据说这位死去的谢清嘉小姐生前最爱皮影戏,她私藏了许多名家制作的皮影。
旋转于周身的皮影仿佛有了生命,娇嫩的黄,璀璨的金,明媚的红,深沉的黑,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带着女子的如花笑靥。
可是这不是谢清嘉。
上次鬼女的幻境是血腥可怖的,这这次的却带着嘲讽与讥笑,似是笑着谁的执迷不悟。
“故事还没有讲完呢。”楚月语气淡然,有什么在她眼底破碎,过往的种种总有人不肯放手,可是那些曾经谁又在乎,又能于谁辩白?
终究是局外人,从八百年前就是这样。
“阿离姑娘,局外人终究不好说什么,后面的故事唯你才知,何不出来一絮当年?”
女子从满天银蝶中缓缓走来,眉宇间再也见不到那恣意江湖的样子。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如此不动声色。
“我还以为,在他们俩之间,我注定没有姓名,原来还有人记得我这个陪衬啊。”阿离凄然。
天大的委屈,明明她先遇到他,爱上他,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最后却迫于时局而成了一场荒唐事。
悠悠历史中,史官笔刀下没有她的姓名,她从来不是顾贤的什么人,顾贤始终没有给她任何名分。
不是妻,不是妾,他们的名字在白纸上也无法写在一起。
世人传唱着顾贤与谢清嘉的风月爱情,却始终没人记得其中一位江湖女子因他们爱而不得!
八百年前的故事再度打开,原来所有人都纯白无辜,所有人都罪无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