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很久以前。”楚月这么回答他的问题。

　　这不等于没说吗，江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越来越好奇楚月的故事，希望能像楚月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可是她就像个闷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根本就忘记了这茬。

　　好在两个人同行，虽然楚月不爱说话，但是江耀能说就够了。

　　要说山间留流，不见人烟之处生存是楚月所擅长的，那么繁华市井，人来人往之地便是江耀的天地。两个人仿佛互换了似的，江耀游刃有余，而楚月则显得笨拙许多。

　　她像是活在几百年前，作风老派，眼光过时。

　　还记得八百年前人们流行富丽堂皇的风格，什么都往华丽了整。那时后宫娘娘们恨不能把整个头上，每根头发都绕上发簪，一只手腕套上好几枚镯子，平日里吃饱了没事干，等着睡皇上，等到要伸手台臂做事时，胳膊上叮叮当当发出脆响，金的银的，钻的玉的一同反射出尊贵的光，闪得人头晕目眩。

　　这还是不会打扮的后妃，全身上下缀满金银，恨不能让整个后宫知晓皇上的恩宠。

　　“李美人……呵呵，皇上赏了根金簪子，早也戴晚也戴，是不是睡觉都舍不得脱下来呢。就她那张脸还天天捯饬，还不如用黄花把脸贴没了顺眼！”宁贵妃的话语听着尖酸刻薄，但是她到底也只是吃醋闹脾气，加上年纪小就算嫉妒也带着几分可爱与娇憨，皇上的宠爱在身，跋扈起来也是天真烂漫的。

　　闲来听听后宫的荒唐事，或是妃子们斗嘴时顺口而出的俏皮话也非常有意思。

　　不过宁贵妃倒真有资格嘲笑李美人穿着打扮俗气。那时候后宫中论起穿衣打扮，谁都比不过宁贵妃。

　　大红的海棠百褶罗裙逶迤曳地，裙摆处绣着大幅牡丹，富丽明媚，外罩大红猩斗篷，白幼玉臂隐在斗篷之下，偶尔晃出几抹富贵的金光。凤钗步摇，金装玉裹，一抹夕阳伴脸霞红。

　　若是牡丹成精也不过如此。

　　宫中如此，民间也爱这般大气富贵之风。

　　而现在却更偏向小巧风雅。姑娘们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宽袍大袖半掩花容，纤纤细指羞涩扯住薄纱袖口，袖口处绣的尽是雏菊，梨花，君子兰之类的风雅之花，也见不到以前常见的牡丹了。

　　细纱外罩，绸缎长裙，就算是红色也换为水红，浅淡优雅，再配上一条同样素色的丝巾挽在臂膀，整个人好像搪瓷娃娃。

　　唯有乌黑云鬓间透出赤金点翠，他们叫做低调的奢华。

　　和八百年前比起来又是另一副风貌。

　　楚月隔着衣服摩挲着木簪子，上面的木槿花栩栩如生，盛开在这一节暗黄的枝头。

　　曾经她也有过木簪。

　　在某个昏黄的傍晚，木屋门前，少年揣着一只朴素的簪子惴惴不安：“楚姨，”他低头看着女子的眼睛，女子以澄澈的目光回视，少年顿时红了脸，磕磕巴巴说道，“我已经十七岁了，也长高了，以后能不能不喊你楚姨了，喊你姐姐好不好？”

　　从前总是被牵着的小不点已经长高了，婴儿肥褪去，面庞露出男人的棱角，蹦蹦跳跳的轻快步伐也沉稳许多，挺拔得像只刚抽条的树苗，可以看出日后是个玉树兰芝的男子。

　　“嗯。”女子微微点头，权当同意，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把当初那个说什么听什么的小不点变成了也会有想法的少年郎。

　　少年松了口气，好像什么重大的事情做成了似的，从怀中掏出被捂温热的木簪。木簪简朴，被打磨光滑成细细的一条，一头穿了个洞方便挂坠子之类的饰品。

　　他故作轻松，将簪子强硬塞进对方手里：“姐姐照顾了我这么久，这是我……”

　　我什么也没有了下文，他是怀着什么心情送的如今已无法知晓。女子当他是谢谢不好意思说出口。从孩童时的相伴直到现在，谢谢二字太过浅薄，语言轻飘飘不能说明什么，那干脆就不说。

　　木簪被静置在抽屉最底层，木色的底板，它就孤零零躺在那里有些可怜的样子，再被盖上一层青色衣物，阴影笼罩，最后合上抽屉，暗影慢慢浸没了所有，仿佛关上了一段光阴。

　　发生在黄昏时的故事，回忆起来也是昏黄的颜色。

　　黄昏，木屋，少年……恍若隔世。百年之后，另一个黄昏里，没有了木屋，少年也已作古，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青草蔓延之地，其中立着一座无名坟冢。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

　　楚月把玩木簪，她似乎特别喜欢上面雕刻的木槿：“那时候木簪子哪有这么多花样，只要能用就行了，要不怎么说荆钗布裙呢。有条件的都去买金的玉的了，因为材料贵，所以做起来也用心，什么好看的花样都往上面加。”

　　“嗯嗯！”江耀在山林里的这几天都没吃饱过，这会子见菜端上来了，吃得头都不抬。

　　不过就是一根木簪也能让闷葫芦开口说话。

　　不是买不起镶金带玉的，只是他在铺子里思来想去觉得那些黄白之物不合适，最后挑了那只木槿花簪。

　　他将一碗蟹肉羹推过去，入秋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却见楚月拿起勺子舀了一点，吃又不是放也不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举著拐向了炸糕。

　　吃螃蟹是后来才开始的，八百年前人们还因为螃蟹丑，壳多，打碎了当成饲料也不屑吃的，少年更是嫌弃它长得像虫子，多看一眼都觉得伤眼睛。

　　时光如梭，唯有那如海人潮依旧不变。

　　楚月潦草咬了几口点心就不动了，转头看着楼下人海茫茫：商贩走街串巷叫卖货物，富人宝马香车喝茶摇扇，护城河中锦鲤悠然摆尾，一派繁荣祥和。

　　乱世来临，城中门户紧闭，再不见红彤彤的灯笼挂在绿树，城中百姓惊慌失措，拼了命的想逃出去，要不被守城军队抓回来，要不逃出去成为了敌军的刀下亡魂。

　　后来，城破了，迎接所有人的是“屠城”二字，护城河被血染红，城中尸骨成堆，红色在地上蔓延，渗透进土壤。

　　后来在这片染血的土壤中盛开出朵朵纯白的花，夜市依旧人山人海，锦鲤依然悠然自得。

　　花是纯白的，人却不一定。曾经心心念念的路边点心，苦于没钱而不得不放弃，等到有钱时却找不到当初的铺子。

　　拉着少年的手，走过街市，心中微微颤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找不到人了。后来她站在皇帝身后，在渚清国的最高点俯视，街灯闪烁仿佛银河璀璨，却再也无法牵着手一起走过。

　　人生不过百年，物是人非的岂止是他们。同样承受这份伤感的还有另一个女子，一个江湖人。

　　“却说大司马家的千金小字‘夜樱’”一楼说书先生一拍醒木讲起了前朝故事，“问起名字的由来夜樱腼腆一笑：‘父亲与母亲江南相遇，樱树之下，芳草萋萋，溪水潺潺，父亲路过河边，抬头看见水面的人影，那就是母亲。’”

　　“夫妻相知相爱相守，唯有大司马家做到了，连女儿的名字都为此而生。可见用情之深啊。”说书人感叹到。

　　等到江耀听时，这书已接近尾声，听这最后的感叹却也能猜想大致内容。

　　“夜樱小姐的父亲，就是追随高祖江陵打下江山的那位顾将军顾贤吧？”江耀小声问。

　　“嗯”楚月点头，“可是内情却和传说的不同。”

　　大司马的夫人乃相国千金，自小长于北地，何时去过江南？

　　楚月想起了那执念颇深的女子，夜樱是她的孩子，可她却不是他的妻，他始终没有给她名分。

　　所谓芳草萋萋，流水潺潺只属于一个人的记忆，而记忆总带有欺骗性，特别是那个人不愿意回忆时。

　　“渚清的记载，你知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