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的府中总是弥漫着淡淡的颜料味,那来自一张张鲜艳明媚的皮影。
都道是艺人低贱,这做皮影也是个低贱的活,沉迷于这活计的人也被称为玩物丧志,为人所不耻。
可是大司马家却是例外。
大司马大将军的夫人,谢家的清嘉小姐生前就很喜欢这皮影戏。旁人这样叫做不务正业,可是到了清嘉小姐这里就显得一团孩气。
她嫁给顾贤时也还是个孩子,纯净的眼睛望着与她共度余生的人,目光是那么虔诚,信任,或许还有一点天真,就像很多年前阿离看着顾贤的眼神一样。
只是一个在深闺绣房里生长为不谙世事的娇花,而另一个在刀光剑影的厮杀里染上尘埃。
她努力的回想,想透过那一张张精致描绘的皮影人脸中分辨出那个姑娘的笑靥,可是怎么都记不起那美丽得令人嫉妒的面孔。
置身于人海汹涌中,所有人的面孔都显得苍白黯淡,千篇一律,除了谢清嘉,她的脸是那么明媚鲜妍,如同灿烂的迎春花。而她所制作的皮影也是这样,颜色鲜艳,娇嫩的黄,璀璨的金,明丽的红,深沉的黑……一片一片用心的刷上薄薄的釉层来保护它们的完整。
在一层一层叠起来的皮影中,清嘉做出来的也是那么与众不同,相比于其他的,经过她手制作出来的总是比其他人的要精致好看许多。
只能说是个兰心慧智的姑娘啊!
被千百张绚丽的皮影包围着,一张张如花笑靥似有魔力般让人着迷。
恍惚间还能听到宛若莺啼的女声低吟浅唱:“人生若只如初见……”
张口便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深情又迷蒙,让听众不知神魂所在。这便是皮影戏的魅力吧,也难怪清嘉小姐会痴迷于此。
江耀被这幻境里的皮影美人面吸引:那美人面栩栩如生,凑近了仿佛还能听到姑娘的娇笑,一层釉质将它的笑定格在那里,光亮如新。
他伸手想拿起一片细细观看,却被楚月拦住:“别动,上面有毒!”
抬头却见楚月身形一动,五指弯曲成爪,对着一张美人面抓了下去,正好抠住那双言笑晏晏的眼睛。好好的美人面顿时皱褶重叠,可怜兮兮的化为废纸一张。
“放开你的脏手!”只听有女子怒喝一声,紧接着就是凌厉的风呼啸而过,弹开纷飞如雪的皮影,怒火宛如灭世的风暴。
飞刀裹挟着气流,朝着楚月的眉心刺来,紧随其后的是个做妇人装扮的女子。看身手,便知生前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然而眉宇之间却不见江湖人的潇洒恣意,只剩下被生活风霜打击后的幽怨。
楚月拉着江耀闪身避开,在那女子还要再刺之前摊开手掌,掌心中静静铺着那张美人面:“阿离姑娘,请稍安勿躁。”
阿离看着那美人面皮影,面色佂愣。
那只是个障眼法,美人面的眼睛没有被抠破,甚至一丝褶皱都没有留下。
“阿离姑娘,刚刚多有得罪,但是如果不用这个办法,您不知何时现身。”
女子打量着楚月的脸,似乎有些困惑,但是仍旧冷声道:“所以你们是故意闯进我的幻境的?”
“你们”一词把江耀也捎带上了,他可真不知道楚月的目的,他只是想了解楚月,顺便听听开国大将顾贤的故事,谁知被这个故事里的不知名角色拉进来了。
确实是不知名的人物,各种编排前人的话本子,折子戏里,顾贤与谢清嘉的故事不知多少个版本了,却始终没有一个叫做阿离的女子。
这个名字只出现在楚月讲的故事里。
而阿离在这个地方游荡,这个地方曾是战场,有一座废弃的破庙,破庙里的佛祖慈眉善目,她与顾贤并肩作战,为顾贤挡下一刀,两人在破庙里,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
可是誓言是什么呢,她不记得了,就如同她不记得行走江湖时那个潇洒的她一样。
所有一切都被后来的现实粉碎。
百年流转,她听过许多说书人说着历史,说起顾贤的赫赫战功,说着他与夫人谢清嘉的夫妻情深。
她每每怀着希望,希望能听到自己的蛛丝马迹,在顾贤的故事里,哪怕是横插在顾贤与谢清嘉之间的恶俗丑角都可以。可惜没有,才子佳人的故事不需要旁人插足。
三个人的曾经,故事里只需要两个人。
同样被往事所困,阿离和上次的宁楚楚不同,宁楚楚是癫狂,而阿离是固执。
江耀站在楚月背后,目光越过楚月单薄的肩膀,落到她掌心的皮影上。
那皮影并非完好如初,而是从中间被锋利的切开,粉面朱唇的美人面如阳春三月的桃花,被狠狠蹂躏,撕碎。
楚月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说用了障眼法,意思是没有破坏那张美人面,那就是真的没有破坏。
这说明这道切口本来就有。
以为江耀想触碰皮影,楚月再次出声阻止:“不要动它们,上面……”
“上面有毒!”阿离接上话。她讽刺一笑,“有心人才能发现上面的玄机啊,可惜我从来不是那个有心人。”
“当年,谢清嘉就是死于这个毒的,是你下的手。”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想要一个人的命有很多办法,而阿离选择了下毒。
谢清嘉心灵手巧,做什么手工都很漂亮,她会在做好的皮影上涂一层釉来保持颜色的新亮。
毒素微量,在釉质里发出淡淡的苦涩味,一点一滴渗透进薄薄皮影中,就像渗透进谢清嘉的肌骨里一样。这招做的悄无声息,杀人于无形。
其实一开始就是阴谋,谢清嘉喜欢皮影都是阿离一手策划的。
温室里的娇花不知人心险恶,涉世未深也不知尊卑贵贱,喜欢了就去学,那白皙娇嫩的手指沾上颜色,身体被毒药侵蚀,终致无救。
“她死了,可是她的东西却在大司马府生根发芽。”阿离沉沉扫视浮在半空的皮影,她衣袂翩飞,露出一节修长的臂膀,手指缓缓划过其中一张“后来他也开始制作皮影,用的也是那有毒的釉。”
三个人中,要说最无辜的便是谢清嘉了吧。顾贤在她死后再也没有主动找过阿离,他只是将谢清嘉所做的皮影挂在了自己的房中,而他每天也开始制作皮影,那些美人面似乎都能看到某个人的影子,然后被填补在空白的角落。
谢清嘉死了,但却以这种方式在家中生根发芽。
“顾贤是知道的。”阿离自顾自地说,她戳了戳一张挽着垂髻的脸,“他知道是我做的,但是他没办法狠下心对付我,也无法硬着心肠去忘记谢清嘉和我重归于好。”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人命,一切终究回不去了。
余生只能相互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