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在易水镇肆意蔓延,桃花一夜绽放,远看过去的灵山清净安宁,如梦似幻。
正是生机勃勃适合游玩的好时节,云微这几日频频往山上跑,回来见顾辞的次数屈指可数,桌上的晚餐也一如既往的丰盛美味,每天换着花样做,足可见下厨人的用心之深。
一个月的精心照顾后,云微背后的伤好得七七八八,疤痕也变淡了许多。
那阵离开的念头又一次盘踞在脑海中。
可她忙着四处跑跳,他也忙着赚钱糊口。
到了特定的季节,医馆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云微还对被大家嘲笑的事耿耿于怀,偷偷绕到医馆后头的窗户看少年忙碌的身影。
常常忙到入夜方才归家,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疲惫感,却还是坚持亲手做饭。
夜深时,云微便安静卧在少年怀里,陪他在烛灯下看枯燥乏味的书。
顾辞偶尔低头,对上她的目光,笑得一脸温柔缱绻,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漂泊流浪许久,她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地方产生依恋和不舍,就这样躺在顾辞怀中,就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可这里是灵山脚下,虽然远离了捉妖师,可那些信奉推崇修仙的道士早晚会追过来。
胡思乱想间,她陷入沉睡。
晚风穿过小院吹进屋子,昏黄的烛火闪烁跳动,明明灭灭的影子映在书页上。
顾辞望向窗外的夜空,原来已到月上中天。
他揉了揉眉心,忽而听见一声低低的呼噜。
——是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的云微。
从收留她到现在,整整一个月,那只警惕怕人的小猫变得胆大顽皮,也越发圆润饱满了。
若是母亲在的话,定然会同他一样喜欢上小云儿,离开他之前也不会那样伤心难过。
瞅着睡得歪七扭八的白团子,顾辞没忍住笑出声。
他抱起云微,吹灭残余的烛火,走向床榻。
连日来的疲倦催促下,顾辞前半夜睡得很是安稳,后半夜不知被什么给咬了一口,隐约听见咂巴砸吧的舔嘴声。
他疼得哼了几下,侧过身去。
可那阵动静的主人没有轻易放过他,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天光灰暗之际,顾辞从噩梦中惊醒。
只是梦中,多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它越过身后那片混浊的人影,庞大的身躯几乎要将所有事物都遮蔽,张着大口朝他扑去。
他睁着眼睛,那种浑身不得动弹的感觉并没有褪去,随着胸口剧烈起伏,有东西正压在自己身上。
伸出手,摸到了毛绒绒的一团。
顾辞露出了然又无奈的表情,轻手轻脚下床。
晨风伴着早间的湿气在易水镇徜徉,宽大草木的绿叶盈满了水珠,折射出暖阳的金黄色泽。
缕缕炊烟自小院上空升腾,过往的几只麻雀悠然落在树梢,啾啾叫唤起来。
云微被一阵浓郁的香味唤醒。
两眼一睁,四脚一迈,猫就坐到饭碗面前了。
顾辞端着碗瘦肉粥进门,见到她直流口水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容神秘。
等他入座,看他慢条斯理的动作,云微急得转圈圈。
可分到碗里的不是鱼肉,不是大虾,也不是荷包蛋。
而是一坨南瓜,几块胡萝卜,还有硬邦邦又难吃的青菜。
“嗷呜——”
云微不满、抗议,还想要掀碗。
看这熟悉的架势,顾辞知道她又挑食了,好言好语劝道:“每日大鱼大肉对你的身体极其有害,你若是乖乖吃完早饭,待会奖一只小鱼干。”
小鱼干算什么呀,云微不屑地撇嘴,她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之前就是尝尝鲜罢了。
她又不是普通的家猫,在妖界有副强壮的身躯可是称王称霸的标配。
“喵呜呜!”
顾辞淡淡说道:“你不吃的话,就没有小鱼干了。”
没有就没有,云微不为所动。
“今后,也不许来医馆找露珠玩,更不许上床睡觉。”
易水镇上就属李露珠最合她眼缘,还常常同她分享小零食和玩具,这是她人生中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大乐趣!
她知道顾辞较真起来说到做到,从不心慈手软。
为了零嘴,为了软乎乎的被窝,她忍!
想她堂堂山霸王,居然会有被人类拿捏的一天。
出了院门,云微趴上顾辞肩膀,像围脖似的紧紧扣住少年颈部。
顾辞也没在意,因为她肯安安分分不乱跑,不把自己搞得浑身是泥,他就谢天谢地了。
等到云微从他身上跳开,无意间撇一眼水盆他才发觉,这小混蛋是在暗搓搓报复自己呢。
他捋起衣袖,简单地梳洗净手后开始今日的准备工作。
云微懒懒躺在一边,蓬松的尾巴翘起来晃悠悠的。
今日没什么人看病,医馆恢复了难得的清净。
等待李露珠散学的过程十分漫长,云微百般无聊地数数天边的浮云,数过往行人,数地面的蚂蚁。
忽然,一只毛球闯在视野中。
秉着猫族天性,她飞快地伸出前爪扑去,眼神专注,死死盯着动来动去的毛球。
就在即将捕获的那一瞬间,一柄竹杆带着那毛球腾空而起,她不得不仰起头。
云微这才反应过来,是顾辞在逗她玩。
只是,他完全是依葫芦画瓢,没一会就被她抢到了那团粉色的毛球。
她心满意足咬上几口,虽然露珠小妹妹的逗猫技术一绝,却很少给她机会抓球,光顾着看她蹦蹦跳跳,乐呵呵地傻笑。
咬够了,云微还用肉乎乎的爪子左右摆弄起球来,顾辞时不时将滚到手边的球推开,她就继续滚过去。
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都没有注意到门外走来两个身影。
“顾公子。”
一道俏生生的嗓音在安静的屋门前响起。
顾辞闻声望去,面色不变,语调是照常的客气有礼,“陈小姐,许久不见。”
身着粉衣银钗的娇俏少女手执绢扇,款款走进屋子,旁侧的侍女虚虚托起她一只胳膊,二人停在柜台前。
“顾公子,今日我来拿取些安神的药草,每至多雨时节便难以入眠。”
说完,便直勾勾盯着顾辞的脸。
面前少女的症结他早已了熟于心,三两下的功夫配好药包后,提笔写上一张稍做调整的新方子,一并交到侍女手中。
而那粉衣少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眼波流转间,看见角落里玩得正欢的白猫,面上泛起欣喜的笑容。
“呀,早就听闻顾公子养了只招财猫,果真如我所想这般可爱!”
云微被迫缩进她的臂弯里,满脸错愕。
“我幼时也曾有过一只白色的狸奴,可惜性子顽劣难以驯养,不像顾公子这只,毛色如此漂亮,也这般乖巧……”
云微顿时愣住, 记忆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片段,一阵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陈画晚随意在后背摸了几下,涂染花脂的指尖惹得她微微颤栗,尾巴耷拉着垂落。
“陈小姐…”顾辞轻簇眉头,就要上前抱走云微。
“我看着这猫儿真是越发喜爱,倒是叫我想起先前走丢的那只,不知顾公子可否将它送给我,你平日照看医馆,应当也没有精力再照顾它……”
“啊——!!”
伴随一声惊呼,方才还言笑晏晏的陈画晚面色痛苦地后退几步,侍女文心连忙扶住她。
顾辞环住跳入怀中的云微,眼含讶异,但感受到她发抖的身体,伸出手掌轻柔地安抚起来。
“小姐,你的手…!”
陈画晚白皙无暇的手背开了道鲜红的口子,泪眼婆娑地对上顾辞望过来的眼神。
细心处理包扎后,顾辞送二人到医馆门前。
“陈小姐,实在是抱歉,小云儿还不习惯生人接触,性子顽劣莽撞了些,若是小姐还有其他不适的症状,我定当全力医治。”
“顾大夫,我家小姐可是千金之躯,幸好伤得不深,不然你一个小小的医馆都不够赔的。”文心埋怨道。
“是我疏于看顾了,今后我不会让她再靠近小姐。”
陈画晚微笑道:“无碍,小伤罢了。这是今日的诊费。”
见顾辞推脱不接,她轻轻晃了晃包扎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伤心,“公子若是不收,那我这伤岂不是白受了,往后公子是不是还会躲着我,不欢迎我来医馆了?”
顾辞解释说:“小姐言重了,我收下便是。”
“顾公子,小云儿许是因为与我不熟悉才会如此,待我们好好相处之后,它定会亲近于我。”
见少女一脸笃定的神情,顾辞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地目送主仆二人离开。
回到医馆,顾辞一眼就看见那团缩在柜台一角的白猫。
“小云儿,无事了,”他绕到柜台里面,正对着云微说道,“陈小姐也没有怪你,她也只是受了点小伤,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云微晃恍了恍神,眼前混乱血腥的画面逐渐褪去,变成了顾辞温和的眉眼。
她低低应了一声,脑袋慢慢拱进他的手心。
顾辞顺势将她拉近,一双清瘦有力的手包裹住蜷成团的身躯,拇指抚过她的前额。
云微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少年手心的温度。
那种空虚迷茫的情绪被热流填满,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想,她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强大起来。
至少,再面对捉妖师的时候,她不用狼狈逃跑,至少要问一问,问清楚族人的下落,哪怕一个也好。
自那之后,云微继续早出晚归,却不是漫无目的地贪图享乐,而是实打实的修炼。
连向来信奉佛系修炼的桃夭在她的感染下,也愈发勤奋努力,一夜之间桃花开尽满林。
“再这样下去,我们小妖都要变成大妖了,云微微,你休息一下嘛~”
“变成大妖,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你的桃林也不会总是遭鸟兽侵袭。”
桃夭斜倚着树干,指尖晃悠几瞬,樱红花瓣流转自如,下一刻,化为利刃飞向云微。
樱白衣衫的少女闻声而动,腰身一侧,鬓边发丝拂过秀美的眉目,眼眸划过湛蓝色的光晕。
那片在半空中旋飞的花瓣落到她手中,顷刻间如风散去。
“哼,看招!”
桃夭足尖点地,轻盈得宛若蝴蝶,两只手结印成阵,随着她手势变换,无数花瓣形成一道道风刃朝地面上的云微挥去。
云微抬手凝出一面护盾,在林中不断后退,扬起满地落花。
“云微微,别光顾着躲啊,”桃夭得意地昂起头,“顶多就是给你做个别致的造型罢了~”
突然,几乎吞没了云微的桃花雨迸发出耀眼刺目的光亮。
“砰!”
满目都是纷纷扬扬的桃红。
长发少女劈开阵法,在桃林间施展轻功,眼眸明亮剔透,蕴着细碎的星子。
特训有如此进展,桃夭既沮丧又欣慰。
“怎么样,我这招辣手催花够漂亮吧?”
桃夭听了倒吸一口气,怒道:“你一个美少女,是怎么做到这么…这么残忍的?”
云微夸张地捂住嘴,故作娇羞,“真是对不住啊,一时手痒,作为补偿,送你一件礼物。”
她大手一扬,空中漂浮的花瓣尽数落在桃夭身上。
流光闪动,原本素雅的衣裙镌刻上新奇的纹样,裙摆和披帛缀有绽放的桃花,身姿摆动时别有一番风韵。
“我竟不知,你还偷偷学了制衣,挺不错的嘛~”桃夭原地转了好几圈,看样子甚是满意。
“早说了我是才…才女!”
“是是是,猫身是才猫,人身就是才女了,”桃夭熟练接话,“那你这副模样,还未给你那位大夫哥哥看过吧?”
“什么大夫哥哥,他有名字,顾、辞!”
“好,顾——辞——顾大夫,话说你的伤都好了,也能化成人形,打算什么时候走?”
云微顿时安静下来,最初留下来的目的便是养伤,但如今她妖术增进,也不需要顾辞的照顾了。
她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能走,那个陈小姐身上有一丝我族人的气息,我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还活着。”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被你误伤的人类…那你打算如何做?”
云微沉吟道:“我想着以猫身跟她走,但是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她迟迟不来医馆,顾辞也没有她的消息。”
“人类的事情我也一知半解,总之,你凡事小心为上,”桃夭拍拍她的肩,“打不过就跑,跑到我的桃林来,我用阵法也能困死她!”
“你的阵法?”云微抱胸,上下打量她一番,“你确定?”
“好你个云微,今天不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你就不会服是吧?!”
桃夭捋起袖子一副开战的姿势。
“今日有些晚了,改日再说——”
云微撒腿就跑。
“什么改日,就今日,你别跑啊!”
少女的喊叫声惊起满林鸟雀,天边残阳西坠,霞光染照着半座易水镇。
云微跑跑跳跳溜回小院,嘴里哼起不知名的曲调。
刚踏进屋子,就见顾辞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俨然是要出门的架势。
“喵?”
顾辞弯下身,摘落她毛发上的花瓣,说道:“小云儿乖乖吃饭,我与几位昔日同窗外出相聚,你困了就先睡,知道吗?”
同窗这个词她似懂非懂,不过听着像是顾辞的朋友,不影响她干饭。
她应和一声,自顾自吃起晚饭。
暮色四合,晚间的凉风和虫鸣来光顾小院。
云微坐在窗台上等啊等,等到月明星稀,等到肚子饿了。
顾辞还没有回来,细听也没有任何脚步声。
先前节食全靠顾辞的严格监督,后来她修炼成人,能自如控制身形,也就不再贪吃。
馋嘴的毛病无论过去多久依旧存在,她变成人身,朝里屋走去。
翻找一通,没有合她胃口的食物,正要转身离开,忽地闻到一股酒香。
循着气味,云微摸到几坛大酒缸,掀开盖子,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就尝两口,反正顾辞也发现不了~”
哪知两三口下肚,她整个人有些飘飘然的。
她懵懵盯着酒缸里面色酡红的少女。
稀里糊涂回想起初见陈画晚那天。
一身粉衣的金贵小姐,手执绢扇,眉眼尽含笑意,尤其是对着顾辞的时候,娇嗔鲜妍,像极了画册上才有的女子。
“唔……”
云微学着她的样子,水面上的自己拿着舀水的瓢半遮面容,再微微弯起眉眼,笑得一脸傻气。
那时候的顾辞,是什么反应来着?
也是温柔的笑吗?
只是一想到他会对其他人露出那样好看的表情,就心里郁闷。
原来,他对自己的好,是可以分给别人的。
从前在白云谷的时候,阿爹把大部分的爱和耐心都给了阿娘,阿娘往东他绝不往西,阿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是阿娘的决定,那就是对的。
而对她们几个小崽子,看顾到能跑能跳的年岁便撒手不管,偶尔帮忙收拾烂摊子。
她想不明白,脑袋浑得像玉米糊糊。
摇摇晃晃走回窗前,看见月色下同样有一个东倒西歪的身影,噗呲笑出了声。
“顾辞,你怎么有好几个影子呢,”云微慢悠悠打开屋门,“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呀……”
夏夜的风扑面而来,少年滚烫的身体拥着她压倒在地。
这么一撞,云微顿时酒醒了大半。
“顾、顾辞?!”
满屋子的酒味,一时分不清谁身上的更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