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宸望着海面漂浮的尸体,一张张尚处于幼童时期的脸,惨白瘦削面目狰狞。
它们永远闭上了眼睛,也永远闭不上眼睛。它们来时没有姓名,走时亦没有姓名。正如翼军赠它们统一的名字--蜉蝣,朝生暮死,沧海一粟。
已经是对峙的第三天了,数场小型的交锋,双方互有胜负。眼下,都在休憩整顿。这一场战役,真的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吗?他迷茫了。
他自幼得到的教导,就是云浮帝国的统治不能动摇,凡是威胁政权者,必诛之。这里没有对错,只有胜败。如今,望着这漫海的尸首,他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这些帝国花费大气力训练出来的异军,并非战死,而是一夜之间全部死于睡梦中。同时消亡的,还有这片海域内大量的水族生灵。
战争,对于底层的战士来说,是否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答案必是肯定的?就连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来临,什么时候会来临。如果那一天终将来临,他希望自己是有价值地离开。
温岚来至身后,默默站在一边。
“你很担心她吧?”洛宸开口。
“是的。”温岚回复得很快,因为不需要加以思索。
“你应该在怨我吧?”洛宸淡淡问道。
“将军恕属下直言,我会。”迟疑了一下,她继续道:“但,邝露她不会。所以,属下也没有理由对将军多增怨怼。”
“是么……”洛宸抬手按了按眉心,“你怎会知道,邝露她是如何想的?”
“因为我了解她。邝露宁愿殒身碧霄宫,也绝不希望成为我军的羁绊。”
闻此,洛宸按在眉心的手微微颤抖,似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从交战开始到现在,邝露始终没有出现,说明洛羽不会把她作为要挟将军的筹码,将军大可放心。”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放心……”海风吹拂着,洛宸的声音几不可闻。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变了,而是从一开始,就是那般。
“那将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温岚见他如此,随即转移了话题。
“撤到青林渡。”洛宸放下了手,再次望向远方。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温岚行礼告退。
她没有再多问,因为她知道,将军做出这个决定是分外艰难的。他出战从无败绩,而这次的对手,太过强大。
如今,邝露身陷碧霄宫,寒铮北去未回,蜉蝣一夜之间湮没于苍茫大海,翼军士气低落。除了暂时偃旗息鼓,别无他法。
只是邝露,她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吗?
她在碧霄宫,真的安全吗?
未晞殿。
暮雪端着一碟精致的糕点,放在弈瑶身侧的案上。
“少主还没回来吗?”
“还未。”
“这一次居然这么久……”弈瑶思索着,“她怎么样了?”
“回主君,少主不在宫中的这几日,她安静了很多,也不像先前那般了。”
“也是,羽儿不在,她自然也少了那份兴致。”
暮雪在旁,静默不再答言。
“对了,你眼光素来独到,随本宫过来看看这两件衣裳。”
暮雪随弈瑶至后殿。弈瑶挥袖,帘幔应声而开,两件华丽的礼服呈现在眼前。男式英武利落,女式端庄典雅。仔细看,两件衣服下摆处用银线绣着纷繁复杂的暗纹,看得出来,那是经过精心绣制的,绣功极佳。两件衣服都是如雪的颜色。
暮雪抬头望着,眼里闪烁着光。
“如何?”弈瑶在旁问道。
“好美……这衣服是?”
“这是我水族的婚服。”
“婚服?”
“是的。羽儿此役得胜归来之时,我已承诺他为他举办订婚之仪。”
“原来,少主要成婚了。我竟不知……”
“是羽儿,想给那个女人一个惊喜。当然了,我觉得也好,她整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若是过早知道了,不定又出什么乱子。”
弈瑶细细抚摸着裙摆处的银线:“这婚服,是我亲手为他们绣的。只是,多年不动针线了,这针脚好像不够密似的……”
“怎会……暮雪还是头回知道,主君竟会刺绣。有幸得见这极佳的绣功和成品。”
弈瑶的眼里流露出了自豪的光,似是分外满意:“就你这张嘴会说话……你也不小了,待羽儿成婚之后,我必会为你觅一门良缘。”
暮雪不曾想,她竟会提及自己。微微有些局促地屈膝行礼:“属下先谢过主君了。”
弈瑶起身,叹了一口气。
“主君何故叹气?”紫衣女子问道。
“我本欲在这衣服的下摆绣上龙凤,只可惜羽儿不同意,他也有他的考虑。毕竟要正了名,待他君临天下之时,在耀灵泱泱盛殿之中,才肯举行正式的成婚之仪。”
“少主考虑得周到,不过若那女子对少主是真心的,想必也不会在乎这些的吧。”暮雪垂眸淡淡回应。
“你不知道……”弈瑶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是女人,所以我了解女人。她们都是在乎的,尤其,是传统的女人。”
是啊,她也曾在乎过。名不正,则言不顺。
“所以,我理解羽儿的决定。别人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一定了解那个女人。”
暮雪怔在一旁,目光再次投向那件礼服。
“你很喜欢这件衣服?”这是弈瑶第一次看见这个随侍她多年的女孩眼里,流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光。
“这件衣服,想必任何女子看了,都会心动的吧。”紫衣女子淡淡微笑。
“你来试试吧。”弈瑶开口,随即取下衣服。
暮雪微微后退,惊慌跪下:“属下不敢,怎能试穿未来夫人的衣服……”
“无妨。我看你和那个女人身材差不多,就当是帮我了。羽儿有意瞒着她,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试的。等快到了日子,再改就来不及了。”
听着弈瑶的一番说辞,暮雪心下宽慰了不少。
“真的可以吗?”
“当然。”
暮雪接过衣服,“请主君稍等。”
帘暮再开之时,一袭白衣娉婷而立。
弈瑶的眼里,露出了惊艳的光。一为这件衣服,一为眼前女子穿上它时由内散发的气息,是那样的无与伦比。
“好,这样很好。很合身,看来羽儿提供的尺寸果然不错……竟然分毫不差。快转过身,我看看。”
暮雪依言转身,雪背纤柔,蝶骨伶仃。
弈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想,她也一定会喜欢的。希望她能珍惜羽儿,不要再伤羽儿的心了。”
暮雪刚刚抬起准备解开绳扣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一幕,是她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眼前表象再暖,可她心里的恨,如何能超然?
她转身问道:“主君……不是不喜欢她的吗?”
弈瑶淡淡:“我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羽儿。
这么多年,我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他从小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忍受着我多变的情绪,暴戾的脾气。他是那么乖巧,那么努力……”弈瑶说着,眼中竟带了泪。
“只是,我因为个人所受的屈辱,内心的恨意无从宣泄,竟然折断了他的翅膀,让他失去了飞翔的权利。”弈瑶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十指。“可是他竟然没有怨我,他对我说,他不需要飞翔,就做一尾鱼,挺好的。海天远看是一色,没什么区别。何况,天空以上,什么都没有,水中还有无数生灵,可以和他作伴,他一点,都不觉得寂寞。”
“可是……我知道,他是寂寞的。自他长大后,从未笑过,直到遇见了那个女人。所以,所以哪怕是为了见羽儿多一点点的笑容,我都会成全他。”
暮雪怔怔地听着,不经意间,有泪滑落。
她抬起手背,轻轻拭去了腮边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