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七月初四,是东珠的生辰。
她入宫这么多年,从未借副后之位给自己办过任何一场宴席,就算是那日,她一心想的也是如何帮我的宛陶逃出去。
她请了许多的嫔妃参加,仔细想想,宫里也是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自然,皇帝也在。
我依旧带着一副空壳子坐在皇后的宝座上,端着酒盏,说着些祝福的话给东珠庆生,但没有人能体会此刻我有多么煎熬和不安。
钗儿走过来,拿过酒壶给我倒了一盏酒,又偷偷回我,说已经万事俱备。
听了她的回复,我拿着酒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最终定了定神后,才仰脖一饮而尽。
我多想去见见我的宛陶啊,或许我们母女二人此生再不能相见,但思来想去,又觉得势必会引人猜疑。
我终究不能再做什么了,只好借酒消愁。
那日大概无人知晓,虽然我仍旧面带着笑意,可无数次端杯掩袖之后,我那无法想象的心痛与牵挂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我想起早晨时交代钗儿,让她给宛陶送过去的那封信。
吾儿宛陶:
十五载,娉婷袅娜,承欢膝下,今离母去。
道余生,宫墙之外,万物可贵,万事珍重。
我不断地在心里祈祷诸神保佑,甚至我想求神让我此刻化成一阵风,虽然无人问津,但只要跟随在宛陶身边,陪着她就好。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宴席外终于有奴才喊了起来:赭芳殿起火了!速去救火!
皇帝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立即起身往赭芳殿的方向去,我和各位宫嫔就跟在他身后。
说实在的,在我漫长的一生中,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如此慌乱,那急匆匆的样子简直毫无天子的威严。
待我们赶到时,火借风势,已经燃着了整座赭芳殿。
我记得很清楚,当日即便隔了很远,火星的爆裂之声、梁木的倒塌之声、众人的扑火之声仍旧不绝于耳。
此情此景使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离赭芳殿几十米远外的长巷里痛哭流涕。
我哭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中宫殿的寝宫里,四周围着一群默默流泪的宫嫔。
皇帝就坐在我身边,见我醒过来,安慰了我许多话,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皇后,宛陶没了,朕的长公主没了。
——皇后,宛陶的死因朕定会查清楚。
——皇后,这后宫还有孩子,你若喜欢,可以抱来养着,就是皇子也可以。
我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窗外,不应他。
大约我骗真的过了他,皇帝看我这副神情,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朕先走了,你好好歇歇吧。
(二十六)
宛陶离开后的一个月里,东珠带着她的孩子们日日来看我。我和她说不必如此勤快,她解释是自己闲来无事。
其实我知道她是为了宽我的心,淑贵妃协理六宫事,怎么还能有闲暇之时呢?
承祀和宛珏年纪小,还只知道听东珠的话,跟着他们的母亲来我宫里玩耍。
可宛然年岁长了些,心思也就多了。她虽然是个活脱脱的小东珠,但似乎比她母亲情窦初开得早。
有时她看上了翰林院掌事家的公子哥儿,于是天天跑到城楼上去眼巴巴的等着人家再入宫来;有时她又觉得哪个御前侍卫长得眉清目秀,竟然偷偷隔着长泰殿宫门的门缝儿里瞧人家。
关于宛然,都是东珠说给我听的。
这些琐碎日子里的趣事,使我总不会因为宛陶的离宫而那么难过了。只是我偶尔会看着宛然出神儿,想起从前宛陶还在宫里时,她们是最愿意在一块儿玩笑的姐妹了。
大约东珠太担心我一个人会寂寞了,在宛陶离宫的第三个月,她带着孩子们来中宫殿,让他们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给我磕头。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这是行什么大礼?
——姐姐,我知道宛陶离宫后,你一直苦闷不堪。皇上虽然许诺你可以在后宫中挑选皇子养育,但哪宫能愿意将皇子让出去?
——我知道哪宫都不愿意,所以我不求这个。
东珠听了急切切地说:姐姐,今日我带他们来就是想让孩子们明白,这宫里,除了我,还有你需得他们当做生身母亲那样对待。
我错愕地望着东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和眼前的这个女子从年少时就相熟。
经过这么多年,我们的情谊自然是很深的,可谅我再无知愚蠢也能感觉得出来,东珠对我,的确比姐妹情分还多了些别的。
——东珠,即便我许久不理宫廷事也知道后宫险恶交织。你的余生该是坦荡光明的,你会成为天底下顶尊贵的女子,千万别为了我多走任何一步,千万别为了我误了终生。
东珠看着我,眼神复杂,似乎是出了神儿,最终也没有回答我。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去单独把不满十岁的承祀喊到身边来,说:祀儿,从今往后,你便不再称皇后娘娘为母后,同称呼我一样,喊她为母亲。
承祀听了,规规矩矩地跪下来给我磕头,说:儿子给母亲请安。
我有心想驳回去,却发觉东珠正带着殷切地目光看着我,于是我只好回答:乖祀儿,快起来吧。
(二十七)
宛陶离开皇宫的第三个月,哥哥终于派人从郦戎送来了口信。
宛陶已然在郦戎安顿了下来,只是哥哥仍然顾虑皇帝疑心,会派人四处查找,故将她暂时藏匿在了别处。
如此也好,如此更好。
皇帝对宛陶的“死”一直心有疑虑,这几个月来,他从未放弃过查寻宛陶的“死因”,他对此事的执着,让我觉得纸终究包不住火。
果然,在哥哥送来口信的几天之后,皇帝就派人来传唤我了。
那天是寒露,夏季已过,大雨却倾盆而下。
我由钗儿扶着出门去见皇帝,看见院子里的那片梅树被磅礴的雨打得枝桠断落。
想起往年下雨时,我总命人让奴才们好好照看,今年我没有了这样的心力,于是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们了。
我看着满院的零落暗自呢喃:倘若我忘记了,便再也没有能记得的人了。
我去见皇帝,迈进了许久没来过的长泰殿。
彼时长泰殿除了我和他,再没有别的人了。
——给皇上请安。
他正在背着身看墙上的那幅画,即便听到了我的话,也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说:这幅画,是我让潼羊关的画师专门画的。
我站在不远处,抬头看了看画,满幅的红梅大片大片的印入眼帘,我立刻恭维:皇上找的画师自然画技卓越。
他盯着我,话里有话:是吗?朕倒是觉得不如当年,只可惜,宛陶不能欣赏咱们欣赏过的美景。
我心中一惊,却不敢表露。
——皇后怎么不送宛陶去潼羊关?
——宛陶已安葬在公主岭,臣妾明白您思念公主,但请还望皇上节哀顺变。
他冷哼了一声,眼神里带着不能妄加揣测的意味:如今的皇后真是和从前的卫琅真是大相近庭啊,竟然满嘴的谎话与奉承。
滑天下之大稽!使我变得与从前大相径庭的人就站在我面前,我望着他,也再没有找到一丝从前桓王燕伯煊的样子啊。
——皇上,您在这宝殿里坐了这么久,还记得潼羊关多少事?您还记得桓王是谁?阿柯又是谁吗?
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他开口问我:为何肯不信任朕?朕是天子,自然能护宛陶平安。
我并不信他。
他向来以精图励志、一心为民的好皇帝自居,却是这天下最薄情寡义的男子。
看看整个卫家,我祖父两朝宰相,我伯父战死沙场,我父亲鞠躬尽瘁,我哥哥长年戍边,他从前也口口声声说珍重我,却还是让我家支零破碎。
——宛陶已逝,请皇上节哀顺变。
他对我的态度不满,大概也生了气,甚至疾言厉色地质问我。
——是否要朕派人将宛陶寻回来,让她站在你面前,你才肯承认?别忘了,你哥哥藏匿
我连忙跪了下来请罪,但我知道他不能对哥哥如何,现如今郦戎的主母是小榕儿,皇帝总要顾及她的面子。
——皇上觉得臣妾与从前的卫琅已是天壤之别,但若还是从前的卫琅,此刻站在这里的就不仅是臣妾,必定还有那三千巾帼精兵。
皇帝大怒:你竟然威胁我?
——臣妾只是想求皇上同情,臣妾什么都没有了,只求皇上赐臣妾一份对宛陶的哀思吧。
——你口口声声自称“臣妾”,当真对我半分当年的情谊都没有了。
我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朝服与头上的珠翠,带着皇后该有的仪容,对他说:当时年少,只顾着喜欢你,失了分寸,忘记我们并非良配的事了。
他静默了很久,我亦是。
我想,关于我们这漫长而短暂的一生,缘分一事如同幻境,缥缈不可妄得。正如我和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终于承认彼此并非良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