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妤一进长秋宫就听到了听到宫婢的劝阻声和一个尖利哭喊声。她走近一看,果然是王姈。
不等少商反应,哭的蓬头散发的王姈就扑过来,她满脸是泪,惶惑不安,甚至都不敢站着,只跪在少商腿边哭喊:“程娘子,过去是我对你不住,今日特地来给你道歉了。求你让十一郎放过我夫君吧!”
-
程妤不说话,打算听王姈哭诉完再说话。
“我可以没有夫君,但是我不能没有我腹中的孩儿!”
程妤想王姈大概也精神错乱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
但是,毕竟有孕在身。所以她赶紧把王姈扶了起来。
“彭坤犯得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能免你死罪已是不易,圣上不可能再让彭坤活着的。”程妤轻声说。
王姈哭着说:“我并非让你去救他,他既然谋反便不可能免死,只是凌不疑现下要将他从廷尉府带走,凌子晟心狠手辣,定会对我夫君用尽酷刑。我可以去劝他,让他从实招来!”
-
程妤背过身去,笑了。
搞定!
-
-
与威名赫赫的廷尉府不同,北军狱从外表来看不过寻常的高门府邸,也就是外面守卫的军卒多了些,拒马石墩密了些,最有特色的还要数门口那两尊三米高的狴犴像,通体由黝黑粗糙的青石打磨而成,然獠口与利爪处却用森森青铜铸成张牙舞爪之态。
镇守北军狱的是一位笑口常开的胖大叔,其貌不扬,其名不显,不过看三皇子与凌不疑待他十分凝重有礼的模样,程妤猜他必有过人之处。
-
“什么?子晟还没过来吗?”程妤带着王姈来到北军狱,却被告知凌不疑根本还没有带彭坤过来。程妤心里直觉不对劲儿,按照凌不疑的脚程,不可能这么慢。
-
二人又折返回到廷尉府,刚一进去就看到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是彭坤。
-
死因乃是旧疾喘症发作,也因单独关押从而错过救治时机。凌不疑认定是凌益所为,奈何苦无证据,只得愤愤离去。
走之前,程妤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凌益。
她不过半日不在(为了迎接凌不疑凯旋),凌益便已经动手了。
-
-
吩咐人将王姈送回,程妤上了凌不疑的马车。
彭坤之死意味着线索中断。其实她和凌不疑都知道一定是凌益干的,但没有证据。
也是她疏心了,让凌益有可乘之机。
凌不疑心里现在一定不好受。
-
-
“阿狰……”她一声声的唤他,他却不理。
程妤突然少商忽然泪水涌上眼眶,然后重重吻上他微微发凉的嘴唇,热烈缠绵的去舔舐吮吸,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竭尽全力。
凌不疑如同从梦中惊醒,才刚要回应,忽觉得唇上一阵剧烈刺痛,然后是浓重的铁锈味涌上舌尖。
程妤用力推开他,满脸是泪,唇畔染血。
她瞪视的目光凶狠愤怒,凌不疑觉得自己仿佛被烈焰烧着了全身,心口火热炽烈,唇瓣绽裂出血,疼痛中夹杂着甜蜜,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心魄。
“你再不理我,我便继续咬。”
-
“……君颐,姑母快不行了。”
“怎么会?”听到这个消息,程妤震惊,“上午才去看过,那时还好的很。竟然……”
“世界上最后一个能证明我是阿狰的人,走了……”
她忽地捧住凌不疑的脸:“还有我。”
-
鼻尖相对,四目交融,她仿佛被按进一片琥珀色的沁凉湖水中,青年男子的气息清冽皎洁,夹杂着一抹淡淡的药草香气。
只要不是在军营这种不方便的地方,他必然一日三沐,并不是他有洁癖,而是他不愿让别人从他身上的气息猜出什么来。
-
凌不疑身上永远萦绕着那抹寒冽的草木清香——那是多年前一位世外神医为他专门配制的药浴方子,原意是为叫筋骨强健,祛病解乏。
他的手指白皙明润,修长如玉,比精细雕琢的羊脂白玉还干净漂亮。他若提笔,比执剑更显风姿俊雅,他若披上文士袍,恐怕比袁慎还像个读书人,可他偏偏手握人间至凶的利器,剑锋所指,血染荼蘼。
-
“没办法了……”他喃喃。
程妤紧紧的扣住凌不疑的肩膀:“有办法的!总归会有办法的!我会和你一起的!”
“没办法了!我不能拖累你!”
-
-
马车外跟随的梁邱兄弟听见两人的声音,顿时无语。
怎么又吵架了?!
-
-
-
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他们赶到时,杏花别院已如处于阴阳两界之间了,屋外是日夜唱跳的巫祝,屋内是浓重的药气,挤着七八位侍医,还有从都城里源源不断送来的名贵药材和祈福之物。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华的榻边无声垂泪,阿媪已哭的眼眶干涩,声哑气噎,凌不疑却如一座积雪万年不化的高耸山岭,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
“小君华,小君华你醒醒……”崔侯握着霍夫人的手,不断轻轻呼唤,然而榻上之人始终昏迷不醒。
众人一直守在屋内,当夜色笼罩杏林,少商听见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来。
直到半夜,崔侯觉得手上一紧,立刻直起身子连声呼唤,果然,霍君华毫无预警的醒了过来,并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
这几个月来,程妤陪伴霍君华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她从未见过霍君华脸上露出过这种神情——霍君华不再是往日那个撒娇刁蛮的少女,而是一个饱受伤痛岁月磋磨的成年妇人。
她定定的看着崔侯,呓语般喃喃着,“阿猿,阿猿…你摘桑葚来了么…”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准霍君华是不是记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长你别骂我,不是我让阿猿爬那么高的,不信你问他……”霍君华静静的躺在榻上,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向两边。
“你想吃桑葚,我去采,我去采,你放心……”崔侯连声道。
-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霍君华忽然凄厉的大喊了一声,外面大雨瓢泼,骤然响起一个惊心动魄的春雷。
“君华!”崔侯呆了一刻,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抱住霍君华。
霍君华伸出苍白细瘦的两条手臂,圈着崔祐的颈项——
“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货,我早就该嫁给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阿猿,我对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辈子还了…”她满脸是泪,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将一生的懊悔与苦难都诉尽。
-
哭到声嘶力竭,霍君华缓缓松开臂膀,努力撑起身体,双眼无神的四下张望。
崔祐领会,大声道:“子晟,快过来,快过来!”
-
凌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发颤的伸出双手。
霍君华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着他,目光中喷发的不是对着崔侯时的深情与痛悔,而是一种火热的,强烈的,激动的情绪——“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记着你…你,你也不能忘了……”
这是霍君华最后说的话,然后她颓然倒回榻上,气息均无。
崔侯犹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后抱着自小心爱之人渐渐发冷的躯体,放声大哭;屋里屋外的奴婢们也随同哭了起来。
-
一夜大雨滂沱,刚开出来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头一晒,山风一吹,细小粉白的花瓣如芦花飘雪,盖的满山缟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