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都城里报信的人还没回来，灵堂已经设好了。
崔侯哭的几次昏死过去，程妤就让侍医熬了碗厉害的安神汤，哄着哭的头晕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说那是提神醒脑的补药，这样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后事。将沉沉睡去的崔侯托付给奴婢照看，程妤才去了静谧的灵堂。
凌不疑早已屏退众人，独自跪在空无一人的灵前，背脊挺直如剑,肩膀宽阔如岭。少商忽然觉得眼睫有些刺痛——无论灾祸还是惊变，无论悲伤还是苦难，凌不疑永远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样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样亘古不变,让身边的人无比安心。
凌不疑回过头来，面色苍白，睫如长羽，眼中有种奇特的虚无孱弱。
程妤道：“纵然生离死别难免，可只要心里有着惦念，无论是黄泉还是千里之外，都无改根本。人心易变，人心也难变。只要我心不肯变，管它沧海桑田，云梦变迁，又能拿我怎样？！”
凌不疑有些发怔：“真是这样么？”
程妤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来了也没用！”
凌不疑看了她一会儿，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为盟如何？”
凌不疑轻柔但固执的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跪下，语气坚定道：“对着阿父阿母，你来说，你对我永远不会变心。”
凌不疑指的是霍翀将军霍家嫂嫂的排位。
程妤恭恭敬敬的对着霍氏先人的排位发誓：“先灵在上，神明为证，我程妤在此立誓，”她睃了凌不疑一眼，“我与凌不疑此生钟情，绝不背离。他若不离，我绝不弃。”
然后，凌不疑撩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气的在她白生生的嫩胳膊上咬了一口。程妤奋起吃奶的力气，在凌不疑肌肉坚实的胳膊上也咬出两排带着血丝的印痕来。
凌不疑似乎毫无痛觉，看着齿痕的目光还颇有几分不满意，仿佛程妤偷工减料，没在牙齿上下足力气，可是天知道程妤用力到两侧的咬肌都酸痛了。
霍君华的丧仪很隆重，皇帝几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规制来安葬她。凌不疑执亲子礼，较尴尬的是崔祐和凌益。一个是前夫，一个是没能上岗的现夫，在丧仪上该如何安排主次呢。不得不说鸿胪寺的官吏们还是很有想象力的，他们让崔祐顶了霍君华娘家兄长的位置，而让凌益居于客席。
出殡那日，凌益来了，还想请凌不疑去赴他五十大寿的寿宴。
但凌不疑应了。
最后凌益匆匆走了，因为崔侯从头到尾哭的不管不顾，泪水流的昏天暗地，差点连站都站不住，还得凌不疑搀扶着才能上马车。在众人颇富深意的目光下，凌益终于戴不住温文儒雅的面具，寻了个借口挪到人群后面去。
霍君华既死，凌不疑理应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将婚事也推后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让养子热孝成婚。皇后不无惋惜的对程妤道：“如此一来，你们的婚仪就不能大大的铺排了。”
程妤指着摆满了半间偏殿的锦缎金玉，笑道：“娘娘还想怎么铺排啊，给我添了这么多嫁妆，家里摆都摆不过了。”
此时已距婚期只剩一旬，皇后依依不舍的将程妤连同添妆一同送回程府，还勒令凌不疑遵循礼数，不许偷跑过去见人。凌不疑拉着女孩的手，把她看了又看，万难舍得分离。
皇后忍不住笑道：“别这么没出息，以后有一辈子的功夫看她呢……陛下找你，曹成在外头等半天了，你还磨磨蹭蹭的。就要守孝了，你得把手上的事理好了再交出去。好了，赶紧把手松开，阿妤该走了！”
程妤坐在皇后亲赐的步撵上，回头看向长秋宫高高的宫阶，皇后含笑站在当中，遥遥朝她挥手。凌不疑则被两个小黄门拦在一旁，只能恋恋不舍的眺望渐渐走远的一行人，金红色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拖的长长的，绵延的方向指着心爱姑娘离去的背影。
程妤心想，希望凌不疑不要做傻事。不过，她也不能算是毫无准备……
回了程府，只见萧夫人已将府邸整顿一新，里里外外都预备好了不久之后的婚仪。
想到女儿就快出嫁，程老爹十分惆怅，长吁短叹的好像被人追债，萧夫人倒难得和气，什么都顺着她来。
有几回程妤觉得她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为妇之道，可惜气氛怎么也不对，往往是萧夫人在程妤屋里坐了半晌，母女俩相对无言，然后就到用饭的时间了。
最后萧夫人似乎想通了，对程妤道：“算了，当年出嫁前，你外大母倒是对我唠叨了半天，可我依旧弄的鸡飞狗跳。子晟是个有成算的，你不用怕这怕那，有些事自己琢磨着来比别人告诉你要强，何况我也不是什么能称道的新妇。”
萧夫人和青苁夫人忙着筹办程妤的婚仪和嫁妆，程府上下的日常琐碎照旧由程姎打理。
程妤到也算不上闲。马上便是科考的日子了，她现在日日在复习。
这夜，程妤惊醒，她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一旁衣架上闪着金色绣纹的大红嫁衣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十二位最好的宫廷绣工花了整整一个月功夫做成的顶级华服，却让她惊惧难言。
呆了半晌后，她披衣起身，独自走到庭院中。
她从小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尽管程妤如今已能随意进出了，但半夜大开家门还是惊动了程老爹和萧夫人。夫妇俩匆匆披上衣袍出来，却惊异的看见女儿已整装待发。
漆黑外袍上以银丝绣出颜色相反的水墨花鸟，纤腰紧束，腕扣护革，腿上穿了一双雪亮笔直的长靴，满头浓密的秀发束成光滑的高髻，除了数枚隐没在发丝中的银扣，身上再无别的饰物。女孩整个人显得冷凝、肃穆，透着隐隐寒意。
萧夫人越看越心惊,便是女儿出远门都不曾这般郑重打扮过。
“你要去哪里？！还有三天就要嫁人了你瞎闹什么，这大半夜的……外面还宵禁呢！”程始看见女儿径直往大门出走去，急的大喊起来。
程妤回头，微笑道：“惊扰阿父阿母了，没什么要紧的,我有事出门一趟,阿父阿母请接着睡……”
程老爹急的额头青筋暴起，一面把胳膊往外袍的袖子里头套,一面大叫：“你这么搅和叫我们怎么睡啊！你这是拿谁瞎开心啊……”
“是不是凌不疑出事了？”萧夫人忽道。
程妤倏然回目,唇边浮起一点钦佩的笑意,不等她回答，前方急急忙忙跑来一名程府家丁，他跪在少商面前道：“回禀女公子，小的去城阳侯府看过了，敲了半天门才有一名老仆来开，只说凌侯全家昨日就去城外别院了，听着是要办五十大寿。”
程妤眯起眼睛：“果然如此。”
“……真是凌不疑有事？”萧夫人一个趔趄，程始赶紧扶住妻子，夫妻俩对视一眼，俱想起上上个月的元宵节宫宴。
彼时是正午，程妤和凌不疑分别站在帝后两侧，日头光影下，前者站在檐下，而后者则走到宫阶上。女孩虽在冷僻阴影下，可满身散发着生机活力；而青年虽处阳光中，被周围众星拱月，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隐隐透着一股阴翳冷漠之气。
程妤向父母屈膝行礼，恭敬道：“双亲请先休息吧，想来都城里是无事的，不过还请阿母将门房看紧，以防万一。女儿先行告退，去去就来。”
在程妤的坚持下，大家还是尊重她的决定，并且齐齐上阵为其引开府兵。
出城门时，守卫的校尉看向程妤的目光既惊异又警惕，不过好在她是出城，不是领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士进城，是以那校尉还是依令放行了。
程妤骑在马鞍上，耳边是呼呼的初春寒风，周围是程老爹派来追上的贴身武婢——以前，这熟悉的声音总是让她心安，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遇上什么，总有一人会带着天兵天将来救她，使她免于危困。
可是如今呢……她总要去亲口问个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她！明明她可以和他一起！
系住斗篷的银扣在胸前相碰，发出叮叮清响，程妤回过神来，前方闪现点点星火，移动间汇聚成两排长链，犹如火蛇盘旋，伴随着同样的隆隆马蹄声，迅速划过空旷寒冷的平原。
在马上颠簸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程妤觉得浑身筋骨酸涩疼痛，但她硬是忍住没吭声——所以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的承受苦难与欺骗吗？那又何必费力走这人世一遭呢。
她一时泪盈于睫，然后默默的擦掉。
远远望见建在山脚下的凌家别院，那里已是一片火海，夹杂着惨叫和喝骂。熊熊火光在漆黑的夜中显得格外，有些是房屋着火，在猎猎寒风中燃烧的愈发猛烈，更多则是那些散着浓重血腥气息的军卒高高举起的火把，团团将凌氏一族围其中，宛若凶险的漫漫星海。
程妤的面无表情，镇定如常的顺着山坡骑下去。
包围别院的军卒看见有人骑过来，当即上前阻拦，程妤骑上前去，径直问：“你们是谁领的？张擅，还是李思，抑或是梁邱兄弟？”
这些军卒是凌不疑的私兵，他们一看见程妤的脸就呆在原地——程妤这一年来与凌不疑形影不离，同进同出，见过程妤容貌的人何止一二。
“你们不必为难，我只身前来，碍不着你们什么事。”程妤淡淡道，“你派人引我去寻凌不疑就是，这些侍卫们会留在外围等着。”
那几名军卒低声商量几句，决定让程妤进去——满都城无人不知凌不疑与未婚妻情爱甚笃，缱绻难舍；谁若得罪了程氏娘子，比得罪了凌不疑本人还麻烦。
这座占地庞大的别院如今可以分成东西两半，东面似乎已被肃清，到处都有人举火把守，还在犄角旮旯捉拿着漏网之鱼。而西半边依旧传来阵阵厮杀声，应是还有人在抵抗。
迎面是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张张狰狞血污的死人面孔如噩梦般可怖——程妤默不作声的跨过去。
虽然凌益时常被崔侯等重臣看不起，但他到底是武功起家，也跟在后面东征西讨过许多年，家将府兵俱是战阵上历练过的。是以攻破这座别院时，想来是经过了一番惨烈的厮杀。
穿过一重重门槛和庭院，程妤终于来到一处端肃高大的主屋前，只见梁邱起跪在地上向凌不疑回禀：“……正如少主公所料，这几排大屋里不但有暗室，还挖了两条通往山后的地道。若非少主公叫我等预先防备，就让那厮逃脱了！”
凌不疑察觉背后有人，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程妤，似乎并未觉得十分惊奇，反而温柔的笑了笑，语气和缓，“君颐，你怎么来了？这里不该你来的，你先回去，过会儿我去找你。”
——就像许多次女孩趁午后溜出长秋宫，去南宫议事堂寻他时一样。
程妤觉得嗓子发干，一时难以出声。
这时梁邱飞带着数名侍卫牢牢押着一人过来，那人白面斯文，中年儒雅，正是凌益。可惜此时他蓬头散发，衣衫破裂，毫无平日闲雅的气派。
凌益一见了凌不疑，就挣扎着大喊：“子晟，子晟你疯了么？竟然攻伐自己的父亲！”
凌不疑没有理他，依旧看着程妤：“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吧。”
凌益被梁邱飞重重踹倒在地上，数把刀剑一齐压在他身上要害处。凌益哀嚎起来，高声道：“阿狸，阿狸，我是你的父亲啊！我知道你为你母亲之死抱屈，可你我是父子啊！血浓于水，你不能为了你母亲就犯下弑父大罪啊！阿狸你醒一醒，千万别糊涂啊，陛下再疼爱你，弑父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中之罪，是要千刀万剐的！你怎么逃的过去啊……”
程妤不理凌不疑，她朝凌益冷笑：“凌侯大人，阿狸早就已经死了。”
凌不疑深深的看着女孩，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半晌后他缓缓转身，对着地上的凌益重新说了一遍道：“姑父大人，阿狸早就已经死了。”
凌益停止了挣扎，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懂。
凌不疑语气柔和，却愈发令人毛骨悚然：“阿狸穿着我的衣裳，被一根尖利的长矛刺穿，然后高高的挑起来，插在城头上。姑父大人，你都忘了么？”
凌益张大了嘴，全身如遭雷击。
眼前模糊之际，她发现他今日穿的正是她头回在万人坑里见到他时穿的——鲜红如血的华美锦缎，暗金色丝线绣的狴犴兽纹，外披暗红色宽袖大袍，织金腰带赤金冠，
夜风猎猎，卷起他满身的深红炽烈，仿佛布满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铺天盖地的血色蔓延。
周围高举火把的军卒脸上纷纷露出惊异之色,就是梁邱兄弟也难免有几分同样的意思,他们虽是凌不疑的私兵,但此前并不知详情。
凌不疑低声道：“你不该来的。满族屠戮之仇，我非报不可。君颐，你我婚期已定，后日你我一旦成婚，我再来报仇，定牵连程氏满门。我一人做事一人担，我不会让程氏为我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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