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双手地推开了上面那具尸体，翻过了身来，吐出嘴里的泥土与鲜血，还有一些碎肉，也许是从敌人身上咬下来的吧，这些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和敞开的破衣烂衫露出的胸膛上，他却不在意，只是望着天上的月亮，大口地吸着空气，感慨竟然活了下来。
就这样呆呆的望着月亮，过了一会，才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
看到，之前压在自己身上的，竟是平时天天跟他抢肉吃却总在他上战场后护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他赤着的上身，无数道的刀痕，尤其后背，一道触目惊心斜着划过脊椎，肉翻了过来露出里面的骨头。
他环顾了下周围，绝望般地一屁股坐了地上，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昔日的战友一个个全倒下了。
眼眶顿时溢满热泪，他本就不是什么冷血的人，只是时代所迫，不过很快便用手臂抹去了，他没有哭出来。因为他的夫长说过：战士只有血，没有泪。
休息了一会，才终于把情绪暂时平复了下来，他知道，现在绝对不是伤心的时候，应该想想如何将他们安葬入土，他望着月亮，似在思考，很快他站起了身，他把这些尸体一具具背了起来，他想背更多，不止一具或者两三具。到最后身子已经弯到与大腿基本呈垂直状的程度了，腿在打颤，可依旧不敢弯，他知道一旦弯曲下去，他，也就倒了。
他又把这些尸体放了下来，因为他想起了，身上伤口上还有从衣服上撕下止血用的带子，他毫不犹豫，解了下来，还从衣服上，又撕了几卷，又去把敌人尸体上的绑腿与衣服都给撕了下来，打了很久的结，才最后弄出一根很长的绳子。
把好几具尸体都堆在这绳子的正中间，他爬到最上面把绳子两段打好结，又废了很大的力气，从最下面钻了过去，再把绳子在自己胸口上也打了几个结。
大吼一声，双手撑着地，尝试了好几次，才颤抖着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以满是和着鲜血的湿润泥土，衣服裤子已经被撕了一大半了，露出了肚子上，小腿上的伤口。他不愿去撕战友的，他想让他们走得暖和些。
他发现腰与腿弯成直角的时候，会轻松一些，还有余力，还能抱一个。
他本是一个小小的厨子，平时这些人，一有什么不想拿的东西，就全都甩给他，他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如现在，他不想他们死后也如生前抱怨：你怎么回事，怎么没先背我的，我平时白对你那么好了。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那股执拗固执的劲就升了上来。他强忍着腿上伤口裂开的剧痛，一步两步走向前去。
谁能想象，一个平时背锅，背柴，几乎是背着半个厨房的厨子，如今却在背尸体，他敢保证就算是一整个厨房在他背上也没现在重。确实是夸张了些，但若让现在的他，背一整个厨房他也许会瞬间被压倒在地，但若是这些日夜相处的人，他便不会，也不允许自己倒。
纵使那些人压在身后再重，他也没选择其它轻松的方法，因为他心中那股子执拗的劲已经上来，就如他的夫长生前所言：“这小子固执起来，牛都拉不回来。”
因为他身边这些人对他真的很好，很好，他是征兵的人抓来的，刚开始什么都怕，什么都不会做，天天挨打，直到遇到了领夫长，他也是被抓来的，领夫长说，他就像刚被抓来时的他自己，他将他带去了他那里，到了那里他只用做饭，其实他一开始并不是背东西的，队伍里原本有头牛，东西都是他负责驼的。
后来他想再找点事做，于是就看上了这头牛，一直做的事，夫长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于是他一有空就缠着夫长说这件事，缠了好一段时间，终于被烦得不行了，这才同意的。
从不让他上战场，去前经常是一句不变的：“做好饭等我们，备两壶酒，我有预感，今天能打赢，等我们胜仗归来，叫你来担战利品。”却从不谈生死。
实在没有退路，厨子也上了战场，有人呵斥他，但他依旧未退，大家见此也就没有再让他回去了，只是都会若有若无的向着他周围靠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
他记得，前面不远处还有一片空地，那里正朝阳光，想必不会冷到吧。
踉跄着，走着，走着……许久，才走到。没记错，的确有空地，他露出了一个比平时哭还难看几分的笑。
缓缓蹲下，把他们放了下来，又回去，来回了好几趟，才终于把他们全背来了，当然肯定不是都按最开始那种方法来背的，不然早倒下了，他只将他们夫领那十人加上夫长共十一人，用那种方法，背了三次，给背完了，至于其余的人，都是一个个，单独背的。
不过只背了他们那方的，敌方的，他从一开始便并未打算要将他们带这里来埋，他打算最后再把他们，在那里原地埋了。
在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视线余光看到一个敌方的人，瞪大着眼睛，似正在看着他，想让他把他带去那里埋了，他倒毫不留情，将背上的人放了下来，对那人指着说道：“哼，若不是你们，我现在肯定都已经做好饭和夫长他们在桌子上吃着红烧肉了呢？还想让我背你去我们夫长待的地方，我告诉你们，我李卫今天就是死了，也绝不会将你们和夫长葬在同一片土地上！”
说完便又背起人，走了。
如若不是他们的到来，又怎会有这么多人死，他恨他们，又怎会待他们如自己战友一般呢？
虽然领夫长按理只需管十个兵卒，但奉命断后的几个领士长临战，前三天就逃了，带走了亲信与很多人做护卫。领士长逃走的消息传出来后，剩下的人又跑了一些。
几百人最后也还只剩五十一人了，领夫长只剩三个还在，其余二人还有剩下几十号人，最后决定，让他们的领夫长暂时代替领士长管理队伍。
这三天，也还是让他这个厨子认识了很多人。
他先是拿手刨坑，土地很硬，但也没停，直到十指全是血，才只有一个很浅的坑出现。再刨，直到疼得再也刨不动，才缓缓停下。
站起身，找了根木棍来，没戳几下，断了，又找了几块石头来，挑了几块还算锋利的，艰难的握在手上，挖了起来，但每次只能挖起很少的一点，他又将这石头扔到了一旁。
他用染着血的十指疯狂挠着头发，想想到一个办法出来。
这时他突然站起来，他想起来，之前背这些尸体到这里的时候，曾把一些人身上的早已穿透而过了的大刀，给拔出来甩到了一旁，他之前认为，那刀应该没有用，可现在也只有靠那些刀了，不然想葬好一两人都是难事。
他连忙向着之前的地方跑了过去，但因为想到办法的激动，跑的太快，路也没看，就被他之前扔的石头给绊倒在了一具尸体的的腿上，除了他们夫领的那十一人，其他尸体他都是近乎随便扔的，不过没把来回的道路挡完，至多只会有几条腿在挡着，不过他也意识到了，他太过激动了，这样还没跑到，就已经不知道那些腿给被绊倒多少次了。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向着之前的地方又奔了过去。
跑了几个来回，他便用绳子绑着，拖回了百余把大刀回来，放在了，那些尸体堆的旁边。
双方人数加一起的确只有百余人，敌方大部队，只留了与比他们人数多一些的人在这里，便绕过这里，从另一边走了，不过这也才给了他们一个近乎同归于尽的结局的机会。
他拿起一把刀在地上，如铁锹一般的挖了起来，刚开始，还不太顺手，挖好两个后，便变得熟练起来，可第三个挖到一半时，刀像是挖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再把刀抽出来时，刀刃上已经有了一个缺口，他认为是石头，就将这石头表面还有其周围的土都给挖去。
完全挖出来后，他拿在手上，才发现，这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人的头骨，整个头上只剩下了骨头，其它的都已腐烂消失成为上面这些杂草的养料，李卫推测这颗头的身体应该就在下面，只不过因为时间太长了，整个身体骨架估计都已是散架状的了。
甚至它周围的泥土里，也挖出了一些骨头，他感觉这些都是人骨，不仅是因为那个人的头骨，还有一块与他的手极其相似的几块骨头，虽然都是些很小的骨头，但它们都早已嵌入土中，在外面的肌肉腐烂，关节散架之前，就已嵌入，因此，也就不难看出，这是的一整个手掌。
看到这里，李卫被吓得打了个冷颤，把手上的头骨还有刀都瞬间扔了出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愣了好一会，才捡起地上的刀，将那里又给填了回去。
因为他也是挺怕这些鬼回头因为他的不敬来找他，毕竟军队里的鬼，有夫长在，他不怕，但这些人可不一定怕夫长啊，况且，将他的战友埋在别人的头人，这也是一种不敬啊。
填完，又换了个这片空地中的边缘的地方，他将之前挖好的两个，中间给挖通了，打算回头挖大些，来埋剩下那些人，至于夫长那十一人，自然要埋在一块。
很快就听到，远方的村庄，隐约传来的公鸡打鸣的声音，不过现在，他才挖好两个，他从没有过乱葬岗，一个大坑把那十一人全部埋的那种想法。因为他身后这些人，不是犯人！他们有名字，有血有肉，这也不是监狱。至于其他人，他可不管他们有无血肉与名字，毕竟最后埋了就算不错了。
他知道城里监狱前三层是摆设，人死光，便会被拖到外面一块埋了，埋在哪里？那时倒是不知道，这是夫长告诉他的，夫长还有身后这些人教会了他很多。
倒是可以猜出来，这里多半便是夫长所说的监狱里埋到外面的人吧，因为他在那个挖出的头骨，还有其它的骨头，上都能看到不浅的伤痕留在上面。
李卫很反感城里那群人的做法，领夫长也只是笑了笑，说：“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这少说也有几千具尸体吧，而整个三层能用的人只有几百人左右。”他愣住了，是啊，他会怎么做呢？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身后的人不是犯人，走也应该体面地去，天国相会。
或许是老天也可怜他，也被他身上那种可悲的执着感动了吧。
这天也未尝是如夫长所说的那般冷。
天色又渐渐转暗，天空积起了乌云，像是天欲做泪的前兆，很快，大风就带着磅礴大雨来了，欲将这大地的坚固防御给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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