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降下,土地也被润湿,不再如之前那般硬了。
这让他的大刀挖得轻松了一些,若没有这雨的降下,刀虽然是够用的,但他的身体可能真的坚持不到,埋完了。
他身上的伤口早已裂开,手指的指尖早已烂掉,雨水的到来,润湿了土地,也浸入了伤口,使原先的疼痛加剧,身体的疼痛还不足以让他倒下,但身体加上精神上一直压制着的疼痛,二者的叠加,才是恐怖的,才是可能让他倒下的原因。
他清晰的记得上战场前一天中午,夫长破例允许大家在战前开了一坛他珍藏的老酒,还叫他和其他几个厨子把提前买好的猪给杀了,做了好几桌好菜。
每个夫长和他们部下都在一个桌,没有夫长的,就自己围成一个桌,他自然和自己夫长那十人在一桌,可那一桌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在喝酒,菜似乎是留给他一个人的。
他不会喝,一大桌菜也只有他一个人在那一直吃,他虽然是厨子,可夫长本身也就允许他上桌一起吃饭。
再说,那天夫长,还破了很多平时他对部下约束极严的一些规矩,如让剩下的所有人,在那顿饭上,都上了桌子,伙房劈柴的,烧火买菜,养马的等等等等,都上了桌。
这在平时压根是不可能的,平时要有除他之外的其他干杂活的人跟他们同一时间上了桌子,吃了饭,被发现了,怕是得挨上个几鞭了,听他们说这鞭子打着可疼可疼了。他有时也好奇,他从没挨过夫长的打,便想着,得有多痛呀,有没有那个百夫长打得痛呢。
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他们总是对他那样的好。可笑着笑着,就又流下了眼泪,他连忙扔下了刀,用衣袖,使劲把它擦了去,埋头边擦着边埋着头用哭腔,说道:“夫长我没哭,没哭,这……这是雨,这是老天爷的泪,不……不是我的。”这是一种很委屈的语气,带着一丝哭腔。
他擦了很久,似这泪水永远也擦不完一般。
他终于放下了手,站了起来,抬起头,手耷拉在腰旁,袖子早被浸湿,不知,是雨还是泪,只能隐约看见几缕热气飘上了天空,只能看见他抬起的头,眼眶已是泛红,眼里也有了几根血丝,这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雨水滴答滴答滴在他抬起的脸上,还有眼睛里,也不知道,那滴答的声音是雨水滴在地上的声,还是脸上那不知是雨还是泪汇在下巴滴在地上的声音。
他在雨中清洗了一下满是灰尘的身体,拿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又蹲下捡起刀,继续挖了起来。
又挖好一个,站起身,向着另一处空地走去,刚走两步,一阵风吹了过来,他虚弱的身体,如今连风也承受不住了,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面前的水坑里,到时候摔个狗啃泥,满脸是泥土,一个大花脸,他们又得笑了。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小心,站稳后,他继续走,却是一脚踩到一颗石头,滑的摔了过去,那张脸正中刚才的水坑。过了一会,他两手撑地,脸先起来的,他所想的笑声还有拉他的手都并没有出现,还有之前他所想的夫长的笑话,笑他:“怎么又哭了,哭得跟我家隔壁那大娘家里的花狗一样。”都没有出现。
轻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抹了把脸,走到另一个空地边,拿起刀,又挖了起来。
至于他的身后,则是一具具歪歪扭扭着摆好了的尸体,围着中间的一堆尸体堆成的小山,这是敌方的。他虽然很恨他们,恨他们毁了他原先的生活,恨他们杀了自己的“亲人”。
不错,他早已将他们,也就是那十一人,当亲人一般的看待。他们给了他这乱世难见的一抹温暖,尽管他们都不愿承认在刻意地偏爱着他,总说我多买了根凳子,算了你上来坐吧。我突然想吃红烧肉了,你别上去了,给我留在这儿,做我的红烧肉。诸如此类的借口。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至于那些敌人的尸体,则是他在第七个坟刚挖好的时候,想起的夫长曾说过:“如果你活了下来,记得把我们埋了,帮我们找一个能晒着太阳的地儿就行了,不止我们,还有这里其他人,然后还有……我们的敌人,别那样看着我,我也不想,但他们,也只是这乱世的牺牲品。”于是他也把他们的尸体带了过来,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挖这么几个。
过了不知多久,他又挖好了一个,爬了出来,抬起头向天边望去,远方的村庄已升起了袅袅炊烟,估计是正午了,不过今天却是阴天没有太阳。
又一阵微凉的风吹来,他打了个颤,鬼使神差般的,慢慢转过头去。尸体感觉没什么问题,可总觉着有什么变化,他走了过去,走近,才发现,夫长的尸体不见了,那十一人,只剩下了十个,他连忙四处张望,才在不远处,那尸体堆外找到了他。
他靠在尸堆边上,他的位置,就正对着刚才挖土时的李卫待的地方,那样子像是在看着刚才在挖坟墓的李卫一样,他应该是被之前那股差点把他吹的个狗啃泥的风吹到那里去的,不然没法解释,一具尸体怎么会到那里去。
但刚才的风,连如此虚弱的他都不能吹到,如何能把比他还壮的夫长给吹走呢,虽然奇怪,但也想不通,也就没去想了。这个时刻,他真的觉得,夫长并没有走,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将夫长带回了之前的原位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挖好了十一个了。骄傲的嘴角都翘了起来,摸了摸鼻子,可这次却没有人来称赞他了。
他放下了手上的刀。
先抱起夫长的尸体,走向最近的一个坑,他也走下了那个坑里,缓缓放下,爬上来,用手一捧一个弯腰弯到里面放在他身边,很长时间过去,他才把夫长身体盖完,到脸的时候,他停下了,顿了很久,才闭上眼睛,捧了一大把土,盖了上去。
…………
雨停了,他也终于把那十人加个夫长的尸体埋完了,他费了很大劲,又挖了一堆土,把这坟头尽量堆的尖一些,这才像回事。
做完一切,站起来看了看这十一个坟墓,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不过又有一个问题了,碑该咋立呢。
他是个执着的人,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好,何况这是他们的坟啊。
他找了个没水的地方,躺在地上,呈大字,望着天边渐渐散去的黑云发呆。
这呆发着发着,便不知觉中闭上了眼,不一会,响起了鼾声。
他这几天太累了,不止身体,还有精神,终于抗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一躺即睡的程度。
所以他在埋完夫长他们之前,精神一直如紧绷的丝线一般,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怕,怕天国的夫长他们知道自己连他们都没葬好就给睡了,一定会很失望吧,会骂他吧,拿鞭子吓唬他吧。
但他已经把他们葬好了,除了一个碑,还算完美,不过他记得哪块坟是谁的,所以才敢放松一刻。
至于其他人,说就说吧,他不在乎,说不准还不敢说他呢,因为他身后有夫长他们。
他总有种感觉,他们没死,就在不远处望着他呢。
再睁开眼,眼前一片朦胧,抬起头,隐约间,看见了夫长背着手,还有其他人站在前面,望着远方。
坐起身来,使劲甩了甩脑袋,又只有一堆尸体,也望起了天边,刚才他们望的方向。
天边还剩几朵云,这个方向恰好能看见将落的夕阳,已经傍晚了。
这次没有发呆,他突然讨厌夕阳了,因为那一战就是在傍晚夕阳下进行的。
他失去意识前一刻,夫长也是快不行了,他双手握刀插在地上,身子挺直,勉强没有倒下,那一刻他的目光也是朝着这个方向,望着战场,如同传说中的将领。
金色光芒洒在他身上,还有其他仍在与敌人厮杀的人身上。但再看却不再神圣,因为……最后都死光了,除了他,都死了。
夫长被人从后面用刀捅穿左胸,向前一步步推去,贯穿至刀柄处,猛地一下抽出,刀刃划过天际,带出的鲜血,也被甩向天空。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每一滴血,在他眼中,在那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那光芒,是那样的,刺眼。
又仿佛执掌时间与杀戮的神明,在一起看这场戏,一场最后只准备留一个背东西的小厨子的一场戏。那一刻似神明商量好一般,不想戏就此落幕。
血滴将落,夫长猛然起身,右手抽出身旁尸体身上还留在胸口上的大刀,左手却是垂着的,顺着衣袖,有血滴出,是刚才那一刀偏了。
他一个跨步,便把刚转过半个身子的那人,从他右侧腰腹处,一刀刺穿,大吼一声,转动刀柄,那人也在吼,但却无力反抗,刀在搅碎他的脏腑,终于把刀刃转了一个方向向着左方,他的后背划去。
刀没出来,他身子向前扑去,把刀捅穿了一半,再次插入了土里,带着那人的身体,右手紧握着刀柄,单膝跪在暗红的土地上,另一只脚则踩在刀下那人的脑袋上,左手依旧垂着,滴着血。
最后抬起一次腰杆,目光闪烁着光芒,沉声吼道:“没死的!拿起刀,给老子站起来!杀了这群瘪犊子玩意!临阵脱逃者……斩!”吼完,腰就弯了下去,却没倒下,头也埋了下去,
他隐约看到夫长埋下的头吐出了口鲜血,他从没见过夫长的腰如现在这般弯过,也没见他如此狼狈过,是啊,狼狈,他只有这一个词可以拿来形容了。
夫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没有抬头,用极为低沉的声音喊道:“活下去!带着我们第一夫领的信念……活下去,小厨子……我床下还有坛酒……到时候给我……给我送下来!”
“呜呜……夫长你别走,好不好,我天天给你做红烧肉,我再也不管你喝酒了。”他当时哽咽着说道。
“哈哈哈!你小子不管我喝酒,倒是……好事儿呀,不过,真得走了,不准哭,我的兵,哪有哭鼻子的?好了,多捎几坛酒吧。咳咳……听着,我现在,正式任命第一夫领大厨,李卫,为第一夫领……领卒!咳咳……咳!”这次他终于没有以老子自称,终于答应了他的申请,也终于倒下了。
可他却是高兴不起来。他突然不想要这领卒的身份了,他还想当厨子,还想被他们吆喝来吆喝去。却再也不能了。
夫长倒下后,他再抬头,只见空中鲜血四起不断,再现之前那一幕,他不知道,血都是哪一方的。他只知道他的夫长……死了。
这一幕幕都发生得很快,一瞬而过。却又是很慢,很慢,在他眼中。
或许正如夫长曾经对他所说:天是冷血的,也是一位杰出的戏曲家,邀众神明观看。
晨阳升起,是希望也是报贴通知可以准备戏台上的戏了。
正午烈阳,是开始,也是戏子,他们人生的正式开始。
落暮夕阳,的确是落幕,却也只是一个戏台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