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景德十五年九月，太子薨逝，朝野震惊。

“你说什么？”大相国寺之中，谢缡缊听到前来传递消息的魏旭，脸上的表情不觉大变，整个人迅速从座椅之上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可置信，“太子……薨逝？”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座椅的手柄，一双秀眉此刻已然紧紧蹙起，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深深沉了口气，强迫自己立刻冷静下来，转头看着站在厢房之中的魏旭，开口问道：“可知道缘由？”

“官报中并未写明，只是说突发急症，药石无医，可却也有坊间消息，说太子乃是鬼魂缠身，郁郁而终。”魏旭环视四下，见并无旁人，这才上前一步，将声音微微压低了几分，开口向谢缡缊说道。“先不管这些了，七哥呢？七哥现在何处？”谢缡缊闻言，眉心轻蹙，唇角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带着几分嘲讽。她顿了片刻，却也没了再深究的意思，而是上前一步，带着几分担忧的问魏旭道。

“七殿下已自太子府去，少将军可是要去寻他？”魏旭看着站在面前，表情微变的谢缡缊，轻轻沉了口气，开口问道。“不必了，现下我去，也不合规矩。你且先回去吧，我只在此处等他就好。想来爹爹也快回京了，府内诸多事务，还需要你去安排和打理。待爹爹回来，我再同他一处去吊唁吧。”谢缡缊微微叹了口气，向着魏旭挥了挥手。后者只应了声‘是’，便缓步退出了厢房之内。

谢缡缊缓缓的在方才的座椅上落了座，细细的想过这位东宫太子，也不过是随着父亲共同赴宫宴的时候见过几面，委实没了太多记忆，况且他几次三番将毒手伸向自己的兄弟至亲，早已经失了仁君风度，故而他不管因何而死，落得这般英年早逝之结局，或许也算是他咎由自取，谢缡缊并没有太多的感慨。只是……想到苏御对于他这位三哥的情感，谢缡缊一时又带着几分担忧。

饶是他以毒酒、死士来夺去他的性命，他也依然当他是那个陪着他长大的兄长。此刻他的心里，当会很难过吧……

谢缡缊深深沉了口气，转身入了苏御的厢房。门口留待的不过是两个宫婢，张择善想来已陪着苏御一同去了东宫。那两位宫婢早已同谢缡缊熟识，因此见她过来，不过是躬身行了一礼，并未多加阻拦。谢缡缊自屋内寻了一件玄色的斗篷，随即转身向东宫走去。

天幕已经沉了下来，风却仍旧吹得凌冽，谢缡缊一手执着那件斗篷，另一手则拿着一盏防风的宫灯，沿路去寻苏御。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不论她如何劝慰，想来都难以抚平他心上的伤口。她只是希望在他最为失落难过的时候，她能第一个出现在他的身边，仅此而已。

“殿下，今日风大，您还是先上车吧。”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张择善略带担忧的声音。谢缡缊急忙循声望去，一袭月白色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月光打在他颀长的身形之上，显得他愈发的高挑。可那缓步向前的模样，却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孤独与寂寞。张择善看着缓步向前的苏御，劝慰的声音似乎已经传不进他的耳中。他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一个俏丽的身影却飞快的跑上前来，自身后为苏御披上了一件斗篷。

“缊儿，你怎么来了？”苏御并没有回头，脚步却已然停了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却带着几分沙哑，一双好看的眸子此刻仍带着几分泛红，眼神中似乎有些许的空洞。“缊儿不放心七哥。”谢缡缊缓缓绕到了他身侧，与他并肩站在已经没有多少行人的街头，语音中带着担忧之色，“今日风大，缊儿……陪七哥回去吧。”谢缡缊轻轻握住了苏御那已然冰冷的掌心，轻柔的语声中带着劝慰之意。苏御轻轻点了点头，回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在这空旷的街道之上。

谢缡缊手中的宫灯将这暗色的天幕徐徐照亮，暖色的烛火似乎为天边清泠的月光增添了几分温度。夜色很沉，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似乎成为了整个汴梁街头唯一的明亮，正如身畔那温和得少女，虽未发一言，可那微暖的掌心却已然成为了他此刻最大的慰藉。

“小谢将军……”看着率先走入厢房之中的苏御，张择善不禁带着几分不安，徐徐开口将紧随其后的谢缡缊轻声唤住。“张先生放心，七哥那儿有我照应，不会有问题的。只是烦请张先生吩咐下去，煮一碗姜汤上来。七哥今日吹了风，我怕他染了风寒。想来接下来的几日亦不免忙碌，此刻若是害了病，总是不好的。”谢缡缊轻轻沉了口气，脸上的担忧之色也分外明显。张择善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应诺道：

“小谢将军放心，下官亲自去办。”“有劳张先生了。”谢缡缊说着，向他微微拱了拱手，行了半礼，随即便转身进入了厢房之内。屋内的苏御此刻正坐在床边上，墨色的眼眸让那微微泛红的眼眶显得格外明晰。谢缡缊徐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方才坐定，手已经被他执在了掌中：“我去看过他……他走的，并不安稳……”苏御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颤抖，他并没有转过头去看谢缡缊，略带些许空洞的目光仍旧不聚焦的看着前方：

“伺候他的宫人说，他是今晨走的。临走之前，口中念着的，还是秦皇叔。他求皇叔放过他，可他……又何曾饶过皇叔？还有四哥、五哥，他们都因他而死，他又可曾……放过他们？缊儿，你说到了奈何桥，皇兄还能不能见到他们？他们……会不会原谅他？”苏御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坐在身畔的谢缡缊，一滴明亮的泪珠自他的脸上缓缓落下，一双眼眸中却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担忧。

谢缡缊的心口忽然传来一阵痛楚。那疼痛来得很快，甚至在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阵强烈的酸楚便已然占据了她的神经。或许痛苦的消散本就是很漫长的，谢缡缊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一阵温热，泪水已经从她的眼眸之中徐徐滚落。她掌心用力的合十，将苏御的手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七哥，可能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苏御轻轻摇了摇头，另一手同样落在了谢缡缊的掌背之上，那冰凉的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让谢缡缊的神经不禁一怔，眸中的担忧之心更加明显。她眼眶中的泪水飞快地滚落，却也深知此刻本不能将他的话打断，只得将双手与他的手交叠着，希望能给他些许温暖。“我真的不知道。缊儿，若是你呢？你可会责他？”

“逝者已逝，七哥……莫要再想了。”谢缡缊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力的侧过了头，躲开了苏御的目光。她徐徐凑近他的身畔，伸手轻轻探上了他的前额，诚然，那有些烫手的温度已然验证了她的猜测。她的表情骤然一变，脸色不禁带着几分紧张，开口说道：“七哥，你在发烧。我方才让张先生去煮了碗姜汤，七哥先喝了，我再去请个大夫来吧。”谢缡缊说着，便要起身向外，可人还没离开床边，却已经被苏御猛然拽了回来。

他的力道很大，几近将她整个身子摔倒在床榻之上。谢缡缊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转头看去，他脸色带着几分泛红，眸中的情绪却愈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他紧紧拉着谢缡缊的手，开口道：“缊儿，不要走。就算我求你了，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陪着我，好不好？”

“七哥……”谢缡缊的心口骤然一紧，看着他那带着几分委屈的眸子，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开口道，“七哥放心吧，缊儿哪儿都不去。缊儿就在这儿陪着七哥。”谢缡缊缓缓向前凑近了几分，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她轻轻的抬起手，将他额角上散下的头发拢到了耳后，伸手解去了他发间戴着的玉冠，轻放到了一边，又将一旁的棉被披在了他身上，这才缓缓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将他的手紧扣在掌中：

“七哥……”她轻轻唤着他，看着他默默垂泪的模样，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安慰他。她很清楚苏御的为人，他本就甚是善良，对于这位几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兄长，亦不乏兄弟之情。如今他骤然离世，他又怎能不因此而神伤？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泪水却不自觉的滴落在苏御的手背之上。或许是那一颗冰凉的泪滴唤醒了他的神经，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面前同样噙着泪花的姑娘，徐徐将另一手抬起，为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滴。

“缊儿……”苏御徐徐开口，语音中竟有些许沙哑。他冰凉而修长的掌心落在少女的脸颊之上，一双好看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流光之间似有情感应运而生。谢缡缊眉心轻动，不禁将掌心握的更紧了些，似乎想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将他那冰冷的掌心暖热。“七哥，你冷吗？”谢缡缊轻轻抿了抿唇，蹙起的颦眉透着她此刻的担忧。面前的苏御并未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谢缡缊的目光徐徐看向那灼灼燃烧的火盆，眉心轻蹙，随即缓缓抬起了手臂，紧紧地拥住了苏御的身子：

“张先生的姜汤马上就好了，七哥且先等一等，马上就好了。马上就没事了。”她索性侧身坐在了床榻之上，将他整个身子紧紧地拥住，喋喋不休的语气似乎是在安慰苏御，却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苏御的手臂慢慢抬起，回抱住了面前的小姑娘。他的下颌落在她的肩头，她发间那淡淡的桂花头油的味道快速的充盈了他的鼻息。

那是桂花的味道，是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