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这位李伯,似乎分外关照?”苏御见李伯走远,这才又在桌前落了座,似带着几分兴趣的侧过了头,开口问谢缡缊道。“因为……他在谢家军中服役的那个儿子,是他的独子。而且……”谢缡缊轻轻沉了口气,脸色带着几分黯淡。她慢慢伸手向放在桌前的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盏填满,一杯递给了苏御,一杯则被她握在手中,仰头一饮而尽。
蔷薇花酒的绵香在谢缡缊的唇齿之间漾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接着说道:“而且李成,就战死在山谷关。”她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徐徐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苏御,眼眸之中仍旧带着几分倾颓与愧疚,“我自觉对不住李伯,特来找他请罪。可没想到,他非但不怪我,还依旧待我如初。从那以后,每当我遇到什么烦难之事的时候,就总喜欢到这里来。喝一壶李伯亲手酿的蔷薇花酒,听着这窗外潇潇的风雨声,一个人自天黑坐到天明,看着太阳从黑暗之中冉冉升起,就没什么再能够让我感到沮丧和担心的了。因为……不论是多么漫长的黑夜,都终究有过去的时候。光明总会到来,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谢缡缊缓缓站起了身,兀自将两人正对面的一扇窗子轻轻推开。月光透过那斜着的小窗洒在苏御的脸颊之上,为他的眉眼添加了几分温润。她回身坐在苏御的面前,再次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填满。少女双手举杯,一双眼眸看向坐在对面的苏御,扬唇一笑,开口说道:“七哥,我敬你。”
“为什么?”苏御徐徐端起面前的酒杯,却并不急着去饮,而是扬眸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方才她那一番话,讲得极为动情,想来除了宽慰自己之意,也定然是她真实生活中的写照。谢缡缊同样也在看着他,看着他……那满含笑意,温柔如水的目光,自己的唇角上的笑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她轻轻抿了抿唇,开口笑道:
“七哥是真正的君子。”她眸中情愫赤诚而含蓄,那婉转的声音宛如拂过水面的天鹅,洁白的翅膀将那平静的湖面漾起一层层涟漪。苏御不觉轻笑了一声,随即扬首将那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蔷薇花淡淡的香气在唇齿之间漾开,果然十分香醇沁人。苏御徐徐放下了酒杯,看着面前的谢缡缊,随手将杯底为她一亮。谢缡缊倒也不迟疑,继而仰头,将那杯中酒液饮下。晶莹的液体挂在她那淡粉色的唇边,让她整个人带上了几分俏皮灵动。
“缊儿方才,说我是君子?”苏御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微微前倾了身子,抬眸看着坐在身前的谢缡缊,唇角微微扬起,眸中似带着几分探寻。谢缡缊显然并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正要为他添酒的手臂猛然一顿。带着几分不解,她慢慢抬起眼眸,轻轻点头,应声道:“是……是啊。”“那缊儿可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苏御轻笑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目光中那深切的笑意中,透着温和与宠溺。谢缡缊猛然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了,原来他方才曾在言语之间,称赞自己身姿窈窕。
谢缡缊本是真心赞他品格高洁,不染尘俗,可被苏御这样一说,她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带着几分刻意,一双脸颊不由得升起几分红晕。她本能的想要开口去辩白,可话到嘴边,却忽然迎上了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最是好酒之人的她,此刻竟然只饮了两杯,便觉得有些上头。那空气中安静的氛围,此刻都恍若隐隐带了几分暧昧。
“是缡缊失言了。还请七哥……”谢缡缊轻轻垂下头去,想要将那脸上飞升而起的两团红晕藏起。可她话音尚未落下,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一片温热。忍不住抬头去看时,原是苏御那修长的手指,此刻正覆在自己的掌背之上。他轻笑一声,语音温柔,看向谢缡缊道:“这话原是我说的,你何来失言之过?”他语音微扬,其间笑意明显,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恍若平静入镜却深邃诱人的湖泊。谢缡缊的心轻轻一动,面上却只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难怪那么多世家小姐中,母妃最喜欢你。”苏御轻轻一笑,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继而收回手去,将身子坐直了些,抬手为两人的杯盏之中,再次填满了酒。谢缡缊听到他的话,不禁笑了一声,仰头道:“承蒙宸妃娘娘抬爱。”想到宸妃,谢缡缊的思绪又不禁回到了童稚岁月。那个时候,母亲尚未亡故,她的确常随着母亲进宫拜见诸位娘娘。那个时候,同母亲最为投契的,便是这位宸妃。
虽然,她在高位妃嫔中的品级最低,又长年以来盛宠衰微,可或许正是如此,也让她形成了与常人不同的温婉与亲和。谢缡缊映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她宫里那各式各样制作精致的点心和药膳,对于当时年纪不大的谢缡缊来说,那简直是比天堂还要吸引人的地方。
“不知道宸姨,现在可还爱做点心?自母亲亡故之后,我甚少得以入宫,也有许久……都未曾见到过暖月宫中的点心了。”想到这儿,谢缡缊不觉抬起了头,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怅然的问苏御道。“那是自然。母亲平素无事,总爱用这些东西来打发时间。只是我近日来一直在大相国寺,也有许久未曾入宫请安。母妃前些天送出宫来的点心,也已经吃完了。若下次我得空入宫,自为你带一份出来就是。”
苏御看着她那满含期待的眼睛,不禁微微一笑,未曾想到她竟然还有如此这般宛如孩童的时候,心间不觉更多了几分爱怜之心。谢缡缊闻言,忙重重点了点头,举起面前的酒杯,对苏御道:“那缊儿在这儿,先谢七哥好意。”“谢我做什么,你若真的想谢,只谢谢母妃就是。”苏御微微一笑,抬手端起酒杯正要饮下,却见少女身子微转,侧身向窗外那高悬的明月,举杯开口道:
“那便依七哥所言,缊儿敬宸姨一杯。”她说完,兀自仰头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随手将酒杯自桌上一掷,侧头回来看向苏御。她唇角尚挂着几滴未干的水珠,一双眼眸里含着笑,愈发显得明星荧荧。苏御的笑容不觉在唇角绽开,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眼波微转,随即抬起手来,将杯中酒饮尽。
此刻,月牙已经升到了高空。透过那扇小窗,谢缡缊看到了那挺立在月华下的一颗桂树。此刻已入了八月,金桂已开,淡黄色的花瓣在月色的照耀下,闪烁着朦胧的光芒。虽然有蔷薇花酒的香醇,可她仍旧隐隐察觉到了来自院中那桂花的香气。
“怎么了?”苏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挺拔的桂树同样落在了他的视线当中。轻黄色的桂花与月光为邻,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正隔过这小屋的门窗,缓缓的闯入了他的鼻息。苏御轻轻笑了笑,率先站起了身,一手拿起桌上的酒壶,一手轻轻搭在了谢缡缊的肩上:“都说月下看花,颇有一番玄妙之处。今日缊儿便陪我,一探究竟吧。”
他话音落下,便径自迈步向前走去。谢缡缊自是带着几分欣然,跟着他的脚步一同向前。两人很快便来到了院中,在那月光的笼罩之下,整个桂树都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轻纱,透着几分空灵与飘逸的美感。“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谢缡缊的脚步在距离那桂树仅剩几步处落定,李易安那柔婉的诗句,自她的口中缓缓而来。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苏御本就是熟读诗书之人,自然毫不费力的接过了她的后半句话。他展目望向那盛放的桂花,眼眸之中微微下沉,语气中的情感一转,似颇带着几分深意。他忽然转过头来,开口问谢缡缊道:“缊儿喜欢易安吗?”“喜欢。”谢缡缊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她看了看苏御,又转过头去,将目光落在了前方的桂树之上,深深沉了口气,接着说道,“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她伸手随意的拢了拢耳畔被风扬起的碎发,接着开口道:
“身为女子,却能有男儿之才、男儿之志,这实在……不能让我不敬、不喜。”她唇角微扬,目光中的向往之意灼灼。苏御看着少女那波光流转的目光,轻轻笑了笑,开口答道:“我也喜欢。”苏御的目光缓缓的转向了身旁的谢缡缊,眼眸澄澈,却又似暗含深意。谢缡缊却并没有察觉到这两道目光的注视,她的手缓缓抬起,正碰到了腰间悬挂着的佩剑,一时间似有了主意。她猛然回过头来,问苏御道:
“这长夜漫漫,如此枯坐也是无趣。不如缡缊……给七哥舞剑助兴可好?”她眼眸中带着几分激动,微微扬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征询之意。苏御闻言,随即轻轻点了下头,应了声‘好’,便兀自走到了那桂花树下,自袖中取出一把做工颇为精致的洞箫。谢缡缊不觉微微一怔,可耳畔那空灵幽婉的箫声已然传入了她的耳畔。她不觉唇角一勾,反手拔出腰间佩剑,随曲声而动。
银白色的剑锋本最是锋利锐意,可不知道是因为月色的朦胧,还是因为少女有意放缓了的动作,此刻竟然连那剑锋处都带上了几分温柔。剑柄后那一抹深红色的剑穗,正随着她的动作而勾勒出一个个好看的弧度。谢缡缊的心思此刻虽全都灌注在手中的长剑之上,却也能看得出来,此番剑法虽然看似变幻多样,却也是表演的成分更多一些。
少女的身形随着那曲声的高低快慢,时而凝滞停顿,时而舞动如风,伴随着那不时因剑气而飘洒下来的桂花花瓣,倒颇有几分落英缤纷的意味。黑发、黑衣、黑裙,在这月色的笼罩之下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地翻飞而起,却成为了这夜幕之中最为醒目而独特的一道存在。苏御的箫声时起时伏,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少女的身上。此刻他的心,亦被她那上下起伏跃动的身影,紧紧地吸引着,片刻都未曾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