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房间被无数个箱子塞满,这些东西全部来自于少年时代的韩玉衡。时隔六年,它们终于迎回了主人。
而主人却已经把它们统统忘记了。
人类的记忆是一个编码、存储、提取的过程,要想知道杨小米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首先要知道他还记得什么。
杨舟给韩董事长去了电话,几经周折,联系上了一位奶奶级的保姆。
这位保姆自韩玉衡出生开始照顾他,一直到他失踪,之后又在江湾多留了一年,被送回了杭州老家。
得知她如今已经是八十高龄,杨舟有些担心,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拨通了她的电话。
出乎杨舟的意料,这位奶奶脑子还很清楚,甚至能够精准的说出韩玉衡出生的日期和天气情况。通过她的描述,杨舟心中的那个少年韩玉衡逐渐从一团雾气中走出来,成为了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据她的描述,韩玉衡的母亲死于难产,之后他的父亲没有再娶妻,并且常年忙于工作,并没有亲手抚养他。少年时代的韩玉衡随保姆住在哈尔滨,一直到十岁才第一次来江湾。
问及他的精神状况,保姆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很久,电话那端有窸窸窣窣的翻页声。
杨舟在握着电话静静的等待,看了看杨小米,问他要不要和这位保姆奶奶说几句话。
“她从前照顾你长大,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对她有没有一点印象?”
杨小米本能的想拒绝,忽然看到杨舟在笔记本上记下的保姆的名字。
这是三个字:陈思梅
“你写的不对。”杨小米指了指,道:“她叫陈四妹,是家里第四个女孩子。”
杨舟愣了。
这时候电话那端重新响起了说话声,他赶紧收拾情绪,认真的听,手下快速的做记录。
一时间空荡的房间里尽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保姆奶奶说,韩家人遗传精神分裂,因此韩玉衡自小就被单独养在外面,很少与亲人接触。至少到他十岁为止,他的精神状况都是正常的。
谈及他十岁之后的事情,保姆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只了解韩玉衡在家里起居坐卧的部分,另外的社会经历就只是口耳相传的片段。
但她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韩玉衡的初恋女友。
那是一位世交家的小姐,与小韩自幼儿园起就是同学,堪称青梅竹马。如果说韩玉衡存在着精神上或是行为上的异常,保姆奶奶认为全部归咎于这个女孩子。
按年龄,小韩应该管她叫姐姐。他们两个一路从幼儿园上到初中,到了初中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渐渐有了亲密的苗头。韩家长辈得知后极力反对,立即安排这女孩转学。
两个孩子骤然分开,心里都有失落。但保姆奶奶觉得小韩还好,他是属于那种比较需要陪伴的孩子,与这个女孩子在一起可能亲情的成分更多。他与父亲深谈了一次之后,也就主动与她断了来往。
可在那之后,小韩就有古怪事发生。
他有一段时间经常夜里三点四点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拨通就要求保姆奶奶跟他聊天,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也不说。他在电话那头悄无声息,也不知道是哭了还是睡了,但是你要给他把电话挂了,他立刻就给你打回来,打回来了之后还是要人跟他说话。
保姆奶奶开始以为他是心里不痛快,想家了,也没有十分在意。但是渐渐的这样深夜来电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通话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保姆奶奶有些怕了,向他的班主任打听,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上课了。
保姆奶奶去到他的学校,发现他已经多日没回过宿舍了,跟同学打听,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保姆奶奶吓得立即报警,警方通过护照找到了他。他独自住在一家偏僻的酒店里,房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几乎把他整个人淹没在里面。他就坐在地板上,不知道是多少天没吃过饭,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韩被紧急送到医院去,这一去当即就被医生扣下了,他已经严重脱水,并有一定程度的幻视和幻听。在医院连着输了几天营养液之后,他解除了生命危险,但是随即被转去了精神病疗养院,并在那里住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事任谁看,都会不由得往堕落的那方面去想。
可事实比这个更恐怖。
那些箱子里是石膏雕塑作品,全部都是。每一件的做工都非常用心,但是谁也说不出来那都是些什么形象。有的是一尾鱼,鱼鳃的位置伸出秃鹫样的脖子,疙疙瘩瘩满是肉瘤;有的是一个粉嫩的婴孩,翻过来一看,后背完全被掏空,只剩一个被涂成黑色的心脏,孤零零的悬在空腔里。
类似这样的东西堆满了小韩的宿舍,据保姆奶奶后来了解到,这些全部来自于那个和他分手了的女孩。
问她的时候,她全部承认,她只有一个要求,就要和小韩复合。
这些东西是女孩子自己偷偷做的,到了夜深人静,就会给小韩打电话,要求复合。知道他胆子小,如果他不同意,就把这些瘆人的作品寄来给他看。后来小韩偷偷从学校溜出来,确实也去见过她。
复合的要求小韩不敢直接拒绝,只说等家里态度转圜。但是女孩子觉得没必要等,甚至策划了一场私奔。
半年后,小韩在精神病院恢复了清醒,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她是个魔鬼,她要把我拉入深渊地狱。”
从那次事件之后,女孩子被家人送去了国外,小韩则继续他的学业,每年寒暑假都会来江湾老宅陪他父亲。
保姆奶奶以为这是个好兆头,却怎么也想不到,表面的平静连两年的时间都没有维持住。
小韩在失踪前夜给保姆奶奶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他说:阿嬷,我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好办法,我要走了。
后来,保姆奶奶亲自去了江湾老宅。通过旁敲侧击了解到,小韩随他的父亲去张广才岭的深山中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去的时候浩浩荡荡一个大队伍,出来的时候就只有韩万里先生和极其少量的人员,每个人都受了伤,更多的人则永远与大山同眠。
小韩在临行前写下那样绝望而倔强的文字:我是天地间自由的灵魂,我不属于任何人。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阿嬷说到这里哽咽住了,有低低的抽泣从电话那端传来。
杨小米忽然按住了杨舟的手。
“你干什么?”
杨小米抿着嘴角,手下用了用力气,把电话从杨舟手中抽了出来。
“阿嬷。”他说:“我是玉衡,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