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听起来像是个好的苗头,但是杨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
“治疗师与病人之间有一个原则,我必需要告诉你。”
杨小米诧异的看着他。
“干嘛忽然说这个?”
杨舟径自道:“这个原则叫做避免多重关系。也就是说治疗师不该接受与自己已经存在某种关系的人作为病人。”
杨小米的诧异转眼消散。
“我知道的。”
杨舟却是异常严肃。
“你知道什么?”
杨小米抓着他的医生服衣襟,把他拉近了些,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
杨舟的眼珠僵了僵。
“不是的。”
他分开些,把杨小米的手捉下来放在他自己腿上,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只是朋友。”
杨小米根本没听进去,还接着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不可能。我刚知道的时候觉得你这个人简直过分,我是病人诶,你是医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是不是看我好骗欺负我啊?所以你不能怪我逃跑,我走我的,不关你的事。”
逃跑?
杨舟有种彩票中了大奖的喜悦,他还记得自己逃走的经历?他是否回到了主体人格?可是杨舟很怕事实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子,此刻倒不敢问个清楚了。
而此时此刻的杨小米像是变了个人,他第一次正面谈论起自己对于“男朋友”这三个字的理解。
他对杨舟这个人有个最基本的认知,即,他是医生。
他是个医生,但他和病人变成了男朋友关系,不能说他是个很合格的医生。但鉴于他人还不错,自己也就接受了。自己被送到这里之后就不见了他,最初的一段日子浑浑噩噩,后来慢慢清醒过来,听别人说他不会再来了,自己也觉得是没什么必要再回来的。但他还是回来了,这分明是出于感情的原因。
可是杨舟今天正面回答他。
“我认识你到现在只有七个月的时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是谁,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碰到了你,照顾了你一段时间而已。我把你当成朋友,其它的没有了。”
杨小米下意识的反驳:“不可能!”
“我以前的同事能够证明我之前不认识你;遇到你的时候,有民警、有医生,他们都可以作证,我们相遇只是偶然;遇到你之后有宝祥,你是我男朋友这种话就是他说的,他是开玩笑的。”
杨小米错愕。
“那你图什么?”
杨舟无言以对。
房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杨舟头一次产生了无助的感觉。
这里是杨小米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以前喜欢的东西就放在隔壁。那些东西有可能会让他想起被遗忘掉的过去,然而杨舟更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会忘得这样彻底。
“韩玉衡。”他说:“你想康复吗?你想不想摆脱掉噩梦、摆脱掉幻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的人?”
杨小米抬起脸看着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杨舟心里一抽,赶紧努力让自己平静。他这时候想,把话说开了也好。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康复?请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杨小米倔强的瞪着他,不说话。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人在门口守着,全副武装提防着你,时刻准备把你制伏,你感觉很好吗?你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有人记录下来,以此分析你的精神状况,你高兴吗?你是拥有很多东西,只是名义上的拥有,你连走出这个大门都需要征求别人的许可。你喜欢这样吗?”
不等杨小米回答,杨舟替他答了。
“你不喜欢!”
他扶了扶眼镜,手落在杨小米的肩上,手掌下是骨骼的触感。
“你的心里某处应该有一个声音,时不时的响起来,告诉你,你不是韩玉衡。不是因为韩玉衡不好,是因为韩玉衡不自由。可是你也知道,韩玉衡的不自由,很大一部分程度是由于他患有精神疾病。如果你康复了,你就可以做一个自由人,我相信你也知道。”
杨小米怔怔的看着他。
“我知道,我也想康复,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想康复,就需要医生的帮助,我是医生,是你的亲叔叔聘请来专门给你做治疗的医生。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
杨小米皱着眉:“你回来这里,不是为了我,只是因为我叔叔聘请了你?”
“你我相遇之后,我只是照顾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做你的医生。在我来到这栋房子之前,我遇到的情况是我的朋友变成了病人。现在的情况,是我的病人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只能选择做一个医生,你能理解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只能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等我彻底康复了之后,变成和你们一样的正常人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做回朋友?”
杨小米闭了闭眼,再睁开,脸上带着自嘲式的笑。
“那么多周折之后,就只是朋友?”
杨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再解释,便放下他一个人冷静想想,自己去到隔壁房间把门口散落的一个箱子搬出来,掀开盖子一样一样拿出来摊在地板上。箱子里存放着许多书本,有些像是初中生的课外读物,有些是多年前流行的杂志,在箱子的最下方有个笔记本。
笔记本带着密码锁,但是已经坏掉了,稍微用力就能打开。这看上去像是一本日记,杨舟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打开,他太需要这种记录了。
日记的时间从2006年1月1日开始,中间有些间隔,最后一篇记于2006年3月1日。
那之后的空白很有可能意味着,写下这本日记的韩玉衡,当时已经失踪了。
日记写的比较散漫,几乎都是一些诗词、歌词的摘抄。整本翻了一遍,杨舟没有从中看到任何具体事件的记录。
只有最后一篇很特别。
这一篇写于一个阴霾的早晨,将要下雪,已经起风。
杨舟觉得自己似乎是能够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十六岁的韩玉衡独自坐在房间里,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的一片混沌,他看了很久。下一刻,也许他就要去什么地方,去做一件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将改变他未来六年甚至于一生的命运,他似乎已经有所预感了。
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是天地间自由的灵魂,我不属于任何人。
杨舟惊愕万分,这话杨小米说过的!他亲口说的!而今端端正正的出现在泛黄的纸面上,这是否意味着他的脑海深处还残存着少量的记忆?
杨舟叫来独自生闷气的杨小米,从医生服口袋里摘下笔来塞在他手里,让他在日记本空白的地方写字。
杨小米不高兴。
“写什么?”
“写’我是天地间自由的灵魂,我不属于任何人’。”
杨小米拿起笔有些别扭,他也许很长时间没有过书写的行为,最初几笔很艰涩,横竖像是蜿蜒的蚯蚓,撇捺像是木飞机散落的翅膀。
他写了一遍,自觉不满意,翻了页接着又写了一遍。写完也没说什么,毫不掩饰的臭着脸,把笔记本往杨舟手里一塞,坐在一旁地板上发呆。
而杨舟此刻无暇顾及他的情绪,他捧着笔记本,在两页之间翻过来又翻回去。两张日记本页面上,标准的正楷字。
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