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外的停车场上，杨舟趁着没人把头巾掀起来对着车玻璃看额角磕破的地方，早上肿起来的包已经消了些，这让他很窃喜。
不一会儿老铁走了过来，脚步轻盈，脸上挂着笑。
杨舟一看就知道，成了。
就在刚才，老铁进门之前，杨舟走出来之后，两个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对了个眼神。等他推门进屋，那小子就不是之前的态度了。
为了逃脱法律责任，有些嫌犯会伪装成患有疾病的样子，而精神疾病相较于其他疾病来说更不易被识破。然而诈病的人因为意识是清醒的，本着趋利避害的原则，在一些不确定能否靠自身知识骗过对方的问题上会选择回避，即，不知道。
这小子之前一直是这样的，任你问什么，他就说不知道。作案当时的情况不记得了；钱取出来之后藏在哪儿了？没印象。
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开口了，虽然满嘴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胡话。可老铁心里有底啊，偶然揪住个错漏下死力强攻。这人抵不过，终于认了。
“他涉嫌妨碍司法公正，要从重从严处罚。不过他如果要求再次进行鉴定，那真是要夜长梦多啊。”
杨舟不这么认为，一个从公司账户上直接打钱给自己的人，你觉得他的法律知识有多丰富？
“还不如直接就认了，然后庭外和解，把钱还了不用坐牢啊。”
老铁给他竖两个大拇指：“做功课了啊，真讲究！”
老铁特地从后备箱翻出杨舟最爱的玉溪。
“你个书生这方面倒挺有招，不愧是状元。”老铁粗暴的把香烟软包装整个封口都撕开：“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本来有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扔了后悔吗？”
这听起来像是个试探，杨舟倒闹不明白他用意何在：“是你建议我转行的诶。”
老铁看了他一眼：“你入这行没错，别个医生救死扶伤，你是直击灵魂，多伟大？”
杨舟胡乱一摆手：“担不起。”
“可是拿活人做研究吧，总让人感觉悬乎，果然后来就出事了，我听说朝廷到现还在查呢。上车说。”
俩人上车之后老铁才接着道：“虽然你实习的时候没有参与太多，毕竟也是参与了呀。真给一锅端，到时候你就彻底完了。去东北避风头的决策始终是对的，没准三五年这事能有个结果……我帮你扫听着，啥时候安生了你再回来。其实这次我也有别的招，这不正好你在嘛，主要也是怕你真的撂下，等以后再想捡起来就难了。”
“同一批实习的除了我还有六个人，谁人不是苦读？就那样人间蒸发了……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家里。”杨舟一阵沉默，吸了半支烟才缓过神来：“我算是幸运的。”
他说着又停下，陷入了一种他人不能理解的神游状态，猝不及防被老铁撞了撞胳膊，才激灵一下回到人间。
“诶，要不然你去我们所做个顾问吧。”
杨舟立刻叫停，下了车子，走到公交站旁站牢。
“再见。”
老铁给他弄懵了，怎么玩着玩着就扬沙子？
“你要往哪儿去啊？”
杨舟慢吞吞从包里翻出了公交卡。
“外太空！”
杨舟换了他妹妹淘汰的水果机，时隔好几个月再次开启了低头抠手机模式。他给两个号码做了关联，想到可能杨小米会打电话过来，他又给取消了。再想到江湾那边的工作还要交接，又恢复了关联。
他这边纠结的要死，其实每一个号码都记录在沈真的小本本里。
偶尔杨小米不配合的时候，他就远程打开杨舟的手机摄像头，给他看一眼杨舟现在在干什么。慢慢的就成了一种习惯，一个他、一个杨小米，后来又加了胡蓉，三个人每天定时定点碰头，在笔记本这边窥视杨舟的生活。
杨舟这个人有点好玩，并不急着找工作，每天起的特别早，穿着睡衣裤就去楼下跟一班老先生老阿姨晨练。回来自己做早饭，然后看书、看剧，然后做中饭。下午去大学蹭课，然后回来做晚饭。
就是他睡的太晚，半夜十二点爬起来出去吃夜宵，回来翻墙看各种医学报告，往往要折腾到凌晨三四点才睡。
他的父母亲休了长假出去旅游，妹妹在外地工作，家里就他自己。可他就是能过的无比认真，每天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拿个小抹布蘸了啤酒给剑兰的叶片擦得铮亮。
“奇怪了，杨医生这人普普通通，却有一种特别安详的气质，看着他就能让人心里静下来。”这是沈真说的。
胡蓉笑笑：“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样子。”
杨小米哼哼两声：“所以说，他还会回来吗？”
胡蓉仗着他不能动，伸手拧了一把他的鼻子头。
“不会了哟，他已经跟我提了辞职，估计再也不会回来咯。”
沈真吓了一跳。
“杨医生辞职了？”
他立刻去看杨小米，生怕他受到刺激。
可是杨小米虽然面无表情，可是“嘿嘿”了两声。
“不能。”沈真道：“他的房子要到明年夏天才能属于他，如果他现在辞职，要把房子换还给事业部，至少应该回来一次的，还要把车开走呢。”
“好吧。”胡蓉呼出一口：“他是没有递交辞呈，只是口头提的。”
沈真小声的道：“你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他生气了吧？”
胡蓉大怒：“我像那样的人吗？”
沈真看看杨小米，两个人悄悄的点头。
“像的。”
最近几天杨小米老实了很多，沈真也就给他松了绑。他多半时间还是歪在床上，连电视也不想看。倒是让人去杨舟家里把他的书都搬了来，时常翻翻。
胡蓉每次路过他的房间，都忍不住往里看两眼。
房门没有关，沈真也躲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可是杨小米却不再出去了。
她的心提了起来。
“小家伙。”她走进房间，把杨小米手里的书按下：“跟我说说话好吗？”
杨小米茫然的看着她。
“说什么？”
“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杨小米点头：“还阔以。”
“那么……”胡蓉试探着道：“如果我们给你请了新的医生，你会配合他进行治疗吗？”
“没问题。”
这么痛快总让人不放心呢，胡蓉想了想，问他：“以后你怎么打算的？如果你的病好了，你想去读书吗？”
杨小米一愣。
“我可以吗？”
“当然啊。”
“我读书是在这里，有你们看着，还是可以去学校？”
胡蓉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那么周全，只道如果你病好了，你就是正常人了，正常人怎么读书上学的，你也一样啊。
“正常人可以一个人出门，去很远的地方，我也可以吗？”
“前提！”胡蓉竖起一根手指强调：“前提是你能够康复，如果你康复了，你可以享受正常人能够享受的所有一切。”
杨小米很是惊讶，甚至忘记了闭上嘴巴，就这么愣愣的看着她。
自由这两个字对于杨小米来说是遥不可及、从来不敢想的一个梦，有可能会获得自由的信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
然而神经过度活跃的结果是，他失眠了。
由于前几天给他吃了太多的镇定药物，再吃下去怕是要吃傻，胡蓉让人给他停了药。骤然停药导致杨小米完全没有睡意，头一两天还能躺着不动，睡不着却也不闹。
今天就不行了，翻来覆去的总想着窗外的世界。
他想着想着，忽然外面起了风，在风里夹着呼喊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喊他名字，杨小米，叫他出去。
杨小米摇摇头。
“外面冷。”
“上课了，再不去要迟到的。”
杨小米“骨碌”一下翻身坐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跑。
对对，上课了，迟到了老师会骂。
今晚风特别大，沈真看着杨小米睡了就出去外面检查楼体。这栋房子有年头了，外挂的石材有些风化，由于太高不能随时替换，就翘着半个边在人头顶上悬着，看着都吓人。
他让人在石材可能落下的范围圈上警戒带，刚安排好，余光瞥见一道白色的影子，正在花园里转圈圈。
“我靠，少爷怎么跑出来了！”
沈真带着人一拥而上，把杨小米牢牢的抱住，扛起来就扔回了床上。
“小少爷，你该睡觉了，不要闹。”
杨小米整个人都不好了，又是冷，又是怕。从他眼中看出去，这个房间就像是一艘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浪涛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一点一点的没过甲板，一点一点的沉入海底。
各种海底世界的生物都爬了上来，它们有着像章鱼一样的触手，带着成排的吸盘打着卷的蠕动着往他的身上抓。
他拼命的想躲，可是触手把他的手和脚都按住了，一点也不让他动。
他只能哭，只能喊，拼命的想让什么人来救他。
可是谁能救我呢？
没有人。
大船上一阵骚动，又有好多怪物爬了过来，他们咧着满是利齿的大嘴狂笑着，放肆的笑声像是刀子一样扎进杨小米的心里，把他切割成碎片。
然而他躲不开，又有汹涌的浪涛声敲打着杨小米的耳膜，使他头痛，痛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于是闭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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