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就不穿肚兜,几块生绢帕子缝在一起,每天束了胸再穿衣裳。用的所能找到最好的线,使那皇宫里的针法缝制,缝过之后,只见布,不见线。
出宫后的日子极自在,可以提笼架鸟,读不肖书,可以出街,马佳全不管我。我不敢让自己落闲,唯恐想起上阳宫里那一双双目送我离宫的盈盈妙目,它们全都清澈如水,也全都黯然无望。
这一日,提篮买菜,顶戴杜鹃花。
近来翰林院事情忙,马佳连日辛苦,我琢磨着给他买个肘子炖一炖。
宫禁里有膳房专司汤饭,我自十六岁入宫起,便没有下过厨房。现如今在马佳府上已有一年,持做羹汤的手艺倒也有模有样,我心甚慰。
买完菜回家,街景间竟逢着故人。
梅素素柳先生……
我大惊。
这是我未入宫时的良人。
当日,黄衣侍者琅琅念罢敕书,我便知道无路可逃。
“梅家双女儿,绝艳动京城。最是小梅仙,一歌落北鸿。”
这是十年前长安城流传的句子,我,便是那个歌落北鸿的小梅仙。
谁都知道,沉不沉鲤鱼,落不落大雁,跟唱歌怎样压根没有关系,看的是脸罢了。
皇命难违,纵有合婚契在,柳先生也留我不得,而况只是婚期将近,犹未拜过天地高堂。
说到高堂,怎不思及我那一双父母,一位胞姊?可我与马佳这般关系,说将不清,道将不明,他妻新死,我又何来脸面言他与人?我是天灵五年御召的家人子,事情传出去,皇帝的脸面又当何存?
是而唯有苦待,苦熬苦掖,日日思亲而不见亲,即便是同在长安,同饮御河。
柳先生早已婚娶,妻孥俱全。长安街头,我与他两相对望,无不泪眼婆娑。
一别永诀,愿毋复见,我一路疾行归家,回屋,锁门大哭。
肘子还是炖上了,我托马佳的管家先生帮我照看着火。餐罢,他问我有什么心事,我便白他。
马佳问我,是否还爱着柳先生,我摇头。
梅素素只是深感十年蹉跎,愁山恨水,争如惊梦。
他便摸我头,摘了我头上杜鹃,别在自己领边。
马佳咱们聊点别的。
马佳说。
马佳我念诗给你听可好?
梅素素好。
怎能不好?
马翰林是天灵的李太白,一字值千金。
他念:
马佳开眼见平阳,梦里春秋草。
他念:
马佳看尽千秋靡丽句,犹难做个贤孝人。
他念:
马佳我与诸公全不似,一怀河月照山岚。
他洒脱,良善,宁折不弯,侠肝义胆锋芒毕露,他与我看过那些话本儿里的义士英雄何其相似。
我与他唱:
梅素素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他是太白,我便是子美。我愿知他懂他,做他一世的知己。他成败,我皆在。
后半夜,我们唱罢了歌,便饮酒。
梅素素人家都是借酒行歌,你倒好,诗念完了,才想起酒来。
我用手绢托着酒杯,这做派他一向不喜欢,可我改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