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待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老丞相传人来报即刻便要启程回安邑。
我看着卫鞅为马车套上辔头,刚欲翻身上马,便听得一声报号:“秦公到——”
我周身一震,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再转头看向卫鞅,他脸上表情虽不见波澜,却早已翻身下马。
一玄衣黑玉冠者御马而来,待看清来者面容我不由得惊呼出声:“军令司马?!”
身旁卫鞅也大愕,冲骑士深深一躬:“卫鞅,参见秦公。”
骑士飞身而下还礼道:“见过先生、公子。情势紧急,不得以真身相见,嬴渠梁在此向二位赔罪了。”
“不敢,当不得秦公如此大礼。”卫鞅说着,眼中竟隐约有了泪,“公之胸襟,在下拜服。”
秦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卫鞅却换上了平日里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若秦公无事,我等便启程。局势万变,不容耽搁。”
秦公愣了愣,道:“也好。先生启程罢。”
我看卫鞅握住缰绳时似有犹豫,像是欲倾身上前为秦公言语些什么,可也仅是一瞬。他甚至告别时都未曾回头:“卫鞅告辞。”说罢便纵马一骑绝尘。
我见此情景也赶忙向秦公行礼道:“有劳秦公相送,秦晏告辞。”
“公子请。”
抬眼的一瞬,恰与秦公对视。我忽然知道了卫鞅为何不再言语,不再回头。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他的眼睛亮得令人害怕,如夜空中的星辰,其中的恳切、真挚、坚决,让人无法直视,更无法拒绝。
我逃一般的放马追上卫鞅。偶然间回头,秦公还在那里矗立着,黑衣黑冠,似要融进莽莽秦川。
“鞅兄,你究竟是如何救秦出险,救师出困?”
“我说于嬴虔,放弃河西,放归丞相。”卫鞅淡淡道。
我一惊:“原来秦公所言,皆是你的计策?”
卫鞅点头。
我又想到方才秦公之举:“适才秦公,是想留你……做官?”
卫鞅闻言不禁发笑:“不做官做甚,留我吃干饭啊。”
“以鞅兄大才,必要做个丞相了!”
卫鞅却敛了笑,目视远方长叹一声:“若是能遇明君匡扶一展才学,便是做一辈子客卿又何妨!”
魏国的朝堂,是吃人的朝堂。
副将公子卬见主将被擒便仓皇逃回安邑,在魏王耳边颠倒黑白。奋力拼杀的前线将士成了有辱大魏尊严的败军之众,而太子申公子卬却成了运筹帷幄的名将。若不是公叔痤此番回朝带回河西之地,又不知将被折辱到何等地步。
即是如此,一直觊觎丞相之位的上将军庞涓仍不肯罢休,与公子卬狼狈为奸,公然在朝会时攻击老丞相。老丞相羞愤交加,回府便大病一场,从此闭门不出了。
不过魏王终是许了丞相的罢兵之计。只是听坊间传言,罢兵王命一出,上将军庞涓的脸色沉得像是要滴水。
大父得知老丞相病重的消息后,前去丞相府探望,回来只是喟然长叹,我问也不言语。
末了,大父才悠悠然道:“卫鞅近日总去洞香春,你此时去说不定能寻到他。”
我闻此一头雾水,但还是依了大父之命前去洞香春碰碰运气。
洞香春是白氏商社门下的一家酒肆,也是安邑城内最大的酒肆,被称为“消息海”。大父让我前去,定是有甚关于卫鞅的消息。
“哎呀,原是秦公子到此,待我去禀告白姐姐。”洞香春总管梅姑与我甚是熟识,见我前来,便要拉我进内房。
“诶诶诶梅姑。”我挣开她的手,“不必告知白姐姐了,我有正事,来寻人的。”
“何人?”梅姑正色道。
“丞相府中庶子卫鞅。”看梅姑紧蹙的眉头,我又补充道:“那位……白衣先生?”
梅姑恍然道:“原来是那白衣先生!”说着便指指二楼,我抬眼一望,果然见卫鞅一袭白衣独自饮酒。
我谢过梅姑,悄然转上了二楼。
“秦晏见过鞅兄。”我轻步上前,笑道。
卫鞅闻声抬头,见我也露出笑意:“秦……公子。”又唤侍女道:“相同饭食再上一份,加一爵酒。”
“哎。”我闻言赶忙低声道,“鞅兄不可,大父不许我饮酒。”
“诶,无妨。”卫鞅笑得更开心,“鞅喜赵酒,性烈,公子但饮米酒无妨。”
梅姑端上一鼎鹿肉,笑道:“公子且看,这肉割的可方正?”
我知道她是故意笑闹,便与她玩闹一番:“夫子曰,肉割不正不食。若是按此,本公子今日当不必进食了。”
卫鞅笑着插言:“若皆依夫子之言,还不把人生生憋死?”
我见卫鞅脸上阴霾散去不少,心中也松快了几分,举爵道:“鞅兄如此盛情,秦晏便谢过先生了。”
卫鞅举爵一愣,笑着摇头饮尽爵中之酒。趁梅姑添酒的空当儿,才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你这小妮子,这饭如何便我请了?”
梅姑掩嘴笑道:“先生大才,依着洞香春的规矩,若是能提点一番,自会免了先生饭钱。”
卫鞅左右环顾一阵,一挥大袖笑道:“罢也罢也,说者无意尚且听者有心。饭钱还是照单全付罢。”
我揶揄道:“鞅兄佩玉鸣鸾之声,自是不随意示人的。”
酒过三巡,我方才问出心中疑惑:“大父前去探望老丞相后,一言不发,究竟是为何?”
卫鞅表情变了几变,黯然道:“老师恐是,大限将至。今日魏王还前去探视了。”
我不禁皱眉:“魏王也去了?”
卫鞅点头:“老师还向魏王极力荐我。”
我听此欣喜了几分:“你要做官了?”公叔痤识人眼光堪称一绝朝野皆知,有他极力在魏王面前极力举荐,卫鞅怕是想不做官都难。
卫鞅淡淡一笑:“庞涓公子卬一党于朝占势,魏王怕是不会听老师之言。何况,老师还说与魏王,若是不用我,便杀了我。”
“啊?”我闻言不禁大骇,“这……那你还不快走?若是王命下来,想走都来不及也!”
卫鞅却笑着安慰我道:“无事,无事。魏王若不听用我之言,又怎会听杀我之言?”
我细细一想,果真是这番道理,不由得喟然长叹道:“难怪老丞相与大父识得鞅兄大才,今日方才领教。那鞅兄,今后作何打算?”
卫鞅一怔,避开我的目光黯然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天下七国,也不知哪国青史,愿留卫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