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柒

吹寄市的风很特别，无论四季总是一阵凉一阵暖，有时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有时又带着浓郁的番茄或者苹果的味道。

贝蒂坐在山丘上眺望着远方，任风撩拨着她的头发，这里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离天空很近，俯首可以一览吹寄市的全貌，抬头还能看到洁白的天堂之塔，有时满载货物的飞机会从她的头顶掠过，涡轮风扇的鸣声震耳欲聋，让因无事可做而陷入迷茫的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在离开家乡之前，她把自己最珍视的人都留在了这里。

本以为至少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再来这里看看的，没想到现在竟就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贝蒂闭上眼睛，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这就是所谓的“通往坚强”吗？也太瞧不起她了吧！好歹她也是在梦中无数次重温过那场大火的，如果这点程度都承受不了的话，她早就情绪崩溃了。

……

也不过是再看到她亲手为那两人搭的衣冠冢罢了。

凝视着身旁那两个矮小的石碑，女孩伸手拂去落在上面的叶子和花瓣，拇指温柔地擦过镌刻在石碑上的字：我最尊敬的养父，“三文鱼”先生，我最可爱的弟弟，马修·加西亚……

“我回来啦。”

——贝蒂·加西亚这个名字，是“三文鱼”先生给她取的。直到一场大火让整个吹寄市都知道了这里曾经住着一位毫无作为但是心地善良的研究员，女孩都不知道“三文鱼”先生的本名叫什么，她只知道“三文鱼”的姓氏绝对不是加西亚，因为马修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先生说这是他初恋情人的姓，因为那是一个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轨迹非常重要的人，才想用这种方式来做纪念。

贝蒂和马修原本都是流浪儿，女孩不知道马修和自己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但从她记事起，自己的身后就一直有条黏糊糊的跟屁虫。

走路是她手把手教的，说话也是跟着她学的，贝蒂甚至为了他偷过超市里的尿布，给小男孩擦过屁股，每次从大棚里偷食物都要偷两人份的，女孩也不是没有厌烦过这种累死累活多养一张嘴吃饭的生活，她曾不止一次地踩着纸箱把马修丢进垃圾桶里，但每一次小男孩都要挣扎着出来，哪怕腿上还缠着塑料袋也要狂奔着追上她。后来有一次贝蒂把男孩丢掉整整一个上午都没见小男孩来找自己，午觉睡得很不舒坦，回去看时发现马修被什么东西黏在了垃圾桶的底部，因为挣扎不出来着急得在里面哭。贝蒂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从垃圾桶里救了出来，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把马修丢掉的心思。

几乎全吹寄市都知道这姐弟俩的存在，因为贝蒂野得像只刚从深林里跑出来的土狼犬。偷东西也就算了，女孩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做得一样，偷到哪里就破坏到哪里，在她光顾过的大棚里，每一株作物的果实上都有她的牙印，刚刚开花的番茄被她连根拔起，大棚的薄膜上也常常会出现一个人形的大洞。她也不懂得感恩，于她而言别人送给她的东西和她偷来抢来的没什么区别，只要是她手里的就是她的，她不会说谢谢，甚至还会恶狠狠地瞪着送自己东西的人，生怕对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抢走。

相较而言，一直躲在贝蒂身后的马修是那样的乖巧可爱，他从不做坏事，还会细声细气地向人道谢。

吹寄市的大人们有多头疼贝蒂，就有多喜爱马修。冬天，马修穿着厚实的小棉袄，甚至脖子上还系着围巾，而贝蒂只能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衣服蜷缩在垃圾堆里取暖。男孩想和姐姐共享围巾的温暖，女孩却警惕着围巾上残留的香水味，把围巾一圈一圈地缠回到马修的脖子上。

哪怕被心情不好的女孩又打又骂，马修也对自己的姐姐寸步不离。孤儿院的员工不止一次地将马修捡回去，但只要有一刻不盯着他看，小男孩就会偷偷溜出去找自己的姐姐，后来院长费了好大的劲儿把贝蒂和马修一起抓了回去，小男孩和大人们玩耍的时候，小女孩就躲在角落里恶狠狠地盯着，只有在吃饭的时候贝蒂才会完整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贝蒂的饭量很大，吃东西时总是狼吞虎咽的，还经常抢其他孩子碗里的东西。孤儿院的孩子们对她意见很大，在背后评头论足，有时又合起伙来针对她，贝蒂对此都不介意，直到后来，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拿马修当出气筒，被女孩揍得鼻青脸肿，然后姐弟俩就从孤儿院中消失了。贝蒂将马修藏了起来，自己也很少再在他人面前出现，吹寄市的居民们只能通过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大棚或超市来确认贝蒂的存在，无奈地摇头笑着把一切收拾干净，然后估摸着姐弟俩现在的身高，把合身的衣服搭在显眼的地方。

——后来人们再见到姐弟俩时，贝蒂的头发经过细心打理，不再乱糟糟得像顶了个鸟窝，柔顺光滑的大波浪卷让每一个见过的人都不由得感叹她的漂亮，而马修穿着得体的衣服，看起来也更像一位彬彬有礼的小公子了。他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不再是人们嘴里的“那只小狼犬”、“那个小男孩”，男孩十分热衷于向他人介绍自己和姐姐的名字，他说他叫马修，姐姐的名字是贝蒂，他们都是来人间视察的天使，这是告诉他们这一身世的大天使“三文鱼”先生赋予他们的名字。

人们纷纷揣测究竟是哪个厉害的家伙成功驯服了贝蒂，收养了姐弟俩，直到后来大火把小小的出租屋烧得渣都不剩，人们才知道那个刚搬进去时天天在半夜里尖叫扰民的古怪研究员，那时原来是在跟野性还没褪干净的小女孩做激烈的斗争。

「贝蒂！！！我的小祖宗，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呀，回家时要在门口大声喊“我回来了”，还有要用手温柔地把门推开，而不是用你那有力的小脚丫踹。」

「啰嗦！！！你个臭三文鱼真的很烦诶！！！我的肚子快要饿扁了，今天的午餐该不会又是土豆泥吧？」

「什么叫“又”嘛，你这么嫌弃人家，盘子里的土豆泥先生听见了都快哭出汤来了。」

……

「小贝蒂，真的不考虑穿穿看吗？」

「我！拒！绝！谁要穿那种东西啊！跟人打架会走光的！」

「可是其他小姑娘穿裙子都很漂亮呀，贝蒂也应该像其他女孩一样漂亮，所以穿穿看嘛，只要贝蒂淑女一点不去找街上的小男孩打架，不就不会走光了吗？」

「哼，不行！我必须保住自己在吹寄市的霸主地位！不能让别人欺负马修和三文鱼先生！」

「可是，贝蒂是女孩子呀，女孩子应该被我们保护才对。而且现在的贝蒂已经强得过分了，不继续变强也没关系了吧？」

已经强得过分了……吗？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明明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贝蒂再次回想起事故发生的那一天。白天时“三文鱼”先生忽然慌慌张张地说自己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把姐弟俩留在了精灵中心，晚上临睡前，马修又忽然说很想和“三文鱼”先生一起睡，于是偷偷溜回去了。当时的贝蒂困得睁不开眼睛就没管他，再后来她被消防的警笛声吵醒，在强烈的不安驱使下赤脚奔向他们仨共同生活的小出租屋，抵达时发现冲天的大火已经吞噬掉了一切。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去，却被功夫鼬拦住了，在她快要疯掉，甚至想把自己的宝可梦撕碎时，马修的四季鹿用草笛让她昏睡了过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弟弟一辈子的，马修明明是个男孩子，却脆弱得要命，不小心磕一下都要哭好半天，她本来也该保护他一辈子的。

还有“三文鱼”先生，每天从早到晚不知究竟是在忙些什么，总是顶着厚厚的黑眼圈，看起来一碰就倒，没有她长得高，不如她有力气，好像还没什么朋友，万一遇到危险了的话，也只有她能帮他打跑坏人了。

我让自己变得坚强，可不是用来应对没有你们的世界的。女孩甩了甩头，不再回忆过去的事。而且现在还不是和你们见面的时候，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揪出当时纵火的凶手，等我替你们报了仇，我们再在这里坐下来好好叙叙旧。

这样想着，女孩起身打量起四周。

——哪怕感觉再真实，幻境到底是幻境，只要她找到破绽将创造出这一切的镜子给打碎，就应该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贝蒂转过身看向自己的身后，忽然发现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不止何时多了一块没有刻任何东西的石碑。

？

少女蹲下身去，想要调查一下那个石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然又听到了一阵强烈的爆炸声。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只遍体鳞伤的师父鼬痛苦地躺在受冲击形成的深坑里，四五只投摔鬼和打击鬼走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只投摔鬼见师父鼬还能活动，便扯着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再一次地狠狠向地面摔去。

“咻——！！！”

——我一定要救下他！在师父鼬发出凄厉惨叫的瞬间，少女瞳孔地震，掏出了功夫鼬的精灵球。然而在她按下开关后精灵球并没有反应，片刻的迟疑后，贝蒂干脆冲进了格斗系宝可梦们的包围中，挡在师父鼬面前，一脚将离她最近的投摔鬼踹开。

嘶，好痛！

到底是以力量著称的格斗系宝可梦，肌肉密度不是一般的高，贝蒂感觉自己像是踢到了一块硬石头，不过因为她的攻击出其不意，投摔鬼还是被她踹得向后退了两步。

贝蒂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把短刀和一对浮萍拐，朝宝可梦们比划了两下：“想赤手空拳和我搏斗吗，劝你们在考虑考虑，会见血的哦~”

投摔鬼和打击鬼面面相觑，纷纷向后退了两步，这是他们头一次遇到敢向数量如此众多的格斗系宝可梦挑战的人类，还是个女孩子，对方看起来好像很有自信，实力肯定不容小觑，他们谁都不敢先出手尝试。而另一边，师父鼬怔怔地看着贝蒂的背影，身体开始不住发抖，泪水很快便湿了眼眶。

“咻哇…”师父鼬从背后抱住了贝蒂，脸贴着少女的脊背流下了眼泪。

而在女孩因他这突然的举动不知所措时，师父鼬迅速擦干了泪水，站到了贝蒂的身边，弓身提膝，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贝蒂看着师父鼬熟悉的姿态，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功夫鼬……？”

“咻！”

收到了对方肯定的回答，少女将目光收回：“原来如此…你已经变成相当可靠的大孩子了啊。”

师父鼬的胡须颤了两下，他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了一下头，悄悄用自己飘带一样柔软的尾巴勾住了女孩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