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偏远的山村里,无论穷富,大家都深谙一个道理:熟人好办事。无论想要做点什么,也不管事情大小,没有熟人是寸步难行的。比如去合作社打酒称糖,你要是跟售货员同志不熟,就算有钱也是买不到的。我就清晰记得有一次爷爷带我去上街,面对合作社趾高气昂的同志,爷爷一个劲儿拉我叫对方爷爷,一个劲的赔笑脸,对方才不情不愿的哼哼着勉强卖给爷爷一斤白糖。而为了讨好熟人,尤其是对那些有头有脸,能量大的人物,无论穷富的人家那都是争相巴结讨好,这是一种人情投资。也不知道20世纪费孝通在研究《乡土中国》的时候,有没有来过咱这山里,但是他提出的“熟人社会”理念,可谓是一言道尽了所有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根源。诚所谓“有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有关系。”人人都在忙着拉关系。
拉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送礼,而送礼最好的机会便是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生小孩了送礼吃酒分出生酒、满月酒、周年酒;过生日送礼吃酒分36、60、70、80大操办酒;娶老婆送礼吃酒要分报期酒、过门酒、正期酒、回门酒;老人过世操办丧事也要收礼吃酒。这些事情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那都是大事件,能相当大程度上展现出家庭的实力与威望,这种时候绝对是送礼拉关系的绝佳时机。但这种时候要拉到关系也不是一般平凡人家能承受的起的,对他们而言最多就是捧个人场,凑个份子。平凡人家拉关系,最好的时机是在过年时节,过年前去送礼,礼物也不需要太贵重,拿上一只大红公鸡,或者一支大猪蹄子,再或者一筐鸡蛋,其名曰:“辞年”。又或者是年后正月初几里去拜年,拜年同样无需重礼,买上一大捆鞭炮,再备上一只大红公鸡或者大猪蹄子,让对方既有面子,又有实惠,这关系自然也就铁了,之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对方自然也能帮忙照拂一二。
然而,有个很残酷的现实,所谓“家贫百事哀”,从来只有人在意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又有多少人能动心?更何况还是对于过得远远不如自己的人,那点东西是很难动人心的。但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些烦恼是不会有的。入了冬,下起雪的时候,我就时刻盼望着过年,隔三差五就会缠着奶奶问啥时候过年,然而真正到过年的那天,似乎又有点兴趣缺缺了。
大年三十的头天晚上,母亲和奶奶就会将腊肉烧好。按照往常的惯例,猪头和猪尾是必须烧的,所谓有头有尾,图个吉祥。大猪蹄子肯定要烧的,正月里有人来拜年,猪蹄待客是上佳首选。我家虽然没什么人来拜年,但是肉也要多准备几块的,五花格子肉再来两块,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五六个茆子了。这里的峁子指的是专门用来拴腊肉悬挂的用棕树搓成的提环,一块肉一个峁子,所以便有了过年烧肉下火几个峁子的说法。猪头、猪尾、猪蹄、格子加起来至少得是四五十斤肉了。所谓的烧肉,就是将腊肉的皮放在火上烧,将毛根和表皮全部烧掉。猪蹄和猪头是最难烧的,因为有很多犄角旮旯的地方即使是火焰也到不了,大猪蹄子还好说,一整个插进火里,一会儿就烧好了。猪头上的猪鼻子、猪眼睛、猪耳朵就不好办了,这时候就需要将火钳烧红,对这些部位进行烙烫处理。
不得不承认,孩子自小受到的父母的教育,在今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深深的影响着孩子。小时候家里每年烧肉的情景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长大后我也能干这些活,以至于几乎成了执念,只要下厨看到带皮的肉就想着火烧一下。这也直接导致了我十八年后,在加拿大的出租屋里出了洋相,因为烧肉的大烟,引起防火警报想起,消防车都赶了过来,闹了个大乌龙。这是后话了。
大年三十里,最期待的便是能够见到厚厚的雪,因为只有配上大雪才有年味。妈妈和奶奶鸡鸣即起,忙着洗肉、做早餐以及准备晚上的团年饭。爷爷则是忙着准备火坑里的柴火,爷爷从祖辈那就信奉过年火坑里要有一根“年筒子”,即一根超级粗大的树干作为烧火的主柴,这根“年筒子”最好是能一直烧到正月十五那才是极好的。也因为这个怪癖,山里的超级大树几乎都被爷爷砍了烧掉了,现在想想真可惜......
爸爸照看着弟弟,一般要睡到很晚才起床,至少要等到猪头煮好了才会起来。而我则是四下乱窜,尽情的感受着过年的气氛。这气氛主要来自两处,一处是鞭炮和小孩子们的吵闹。过年白天的鞭炮声主要来自上坟,跟其他地方清明节上坟不一样,我们这一带的习俗是过年的时候去亡故的先人坟前烧纸送灯,完了再放一挂鞭炮。我一般都是跟着爷爷出来给太太上坟,似乎没有出现过悲伤的想念太太的情景出现,反而每次都是兴冲冲的。只要每次见到爷爷郑重其事的取出一沓草纸,然后找出一个“道光通宝”的铜钱,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铜钱在草纸上一排排的敲打印出好看的钱印,我就知道爷爷要带我去给太太上坟了。每次上坟爷爷虔诚的跪在地上烧纸,并拉着我叩头,还时而呵斥我不许胡闹、不许用柴棍搅动燃烧的草纸。
一通事完了之后,就是我最心心念念的放鞭炮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总会狡猾的从鞭炮上扯断一截下来偷偷藏好,然后拆成单个的一颗颗的,小心翼翼的用塑料袋包好,然后再把奶奶的打火机偷一个出来点鞭炮玩儿。刚开始只敢在地上点着,后来就敢手中拿着,点着了看着引线差不多了再扔出去。也有倒霉的时候,黑心的鞭炮商做的引线燃烧太快,反应不过来鞭炮就炸了,手要痛好半天,伴随的耳鸣声那种感觉能难受好一阵子。但也正是这样,让我开始关注不同的鞭炮燃烧的速度,有些我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哑炮”,可谓是玩出心得来了。
上完坟回家就是吃猪头肉的时候,吃前爷爷总是要将一双筷子插在猪鼻子里,然后端至香火台下供一供家神菩萨。然后母亲就会叫齐一家人分吃猪头肉,一人一大块骨头啃,那滋味香的呀,口水能留一地。
晚上团年饭前除了放鞭还要放炮,这时候就是显示家庭经济实力的时候了。天刚刚擦黑,到了晚饭点,四处都传来鞭炮声。谁家的鞭炮声越密集,震天雷声音越响,甚至放出个烟花来,那绝对就是有钱人家。至于吃饭,也无非还是吃肉,吃大猪蹄子。那年头只有自家喂得猪肉吃,奢侈点就再宰一只鸡。总之,饭桌上的菜零零总总的都是自家产的,用农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忙一整年,忙个肚儿圆。而且所有的好吃的几乎都是在过年这半个月里全部吃光了,而到了最辛苦的春耕秋收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油水了,这一直让我想不明白。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也不知道春晚是个啥,吃完饭母亲和奶奶收完餐桌,一家人就围坐在火坑里烤火。逗弄逗弄小弟弟,聊聊家长里短,然后就是洗澡。所谓新年新气象就是要从大清洗开始,没有热水器、没有电暖房,大冬天的就是用水壶烧水,兑一盆温热水就在火坑屋里洗。老人孩子优先,其他人就得在外冒寒等候。正月初一凌晨十二点又是新一轮鞭炮,这个时候叫出行鞭炮,也是正式迎新年的鞭炮,大多都是卡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前。但是我似乎没有经历过,每年的出行鞭炮都是我天亮了醒来才放的。放完鞭炮就出门拜年了,而拜年也相当的讲究。
正月初一拜年首先要去的是回娘家,爸爸是入赘的,他也要带着老婆孩子回父母家过年。而这之间是10公里的山路,没有汽车,全部靠走。爸爸的背篓里背着猪蹄子、面条、白酒、糖和鞭炮等拜年礼物,母亲背着弟弟,我得自己走。那是一段痛苦的路程啊,为了帮助我,爸爸用了两个办法。一个是教我背书,背岳飞的《满江红》,不用问十公里走完我有没有背会,这首词至今不会背......第二个办法就是恐吓,半路有一户人家的女儿小时候烫伤,脸上疤痕特别吓人,坏爸爸给我说要是不走就让那个“丑姑娘”把我抱走,那丑姑娘还配合着朝我嗷嗷叫,吓得我是没魂的哇哇大跑,以至于每次拜年从那经过都提心吊胆的,至今还有心理阴影。
从初二开始就是去七大姑八大姨家拜年了,但跟着爷爷奶奶几年下来我发现了一些规律:一是出去拜年要走很远的路,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奶奶给我新买的裤子,我走到半路发现裤裆全裂开了,还好是冬天穿了棉裤,没有让小兄弟在风中摇曳十几公里;二是亲戚们都很好客,尤其是在吃肉方面,被热情劝吃到怀疑人生。
如今又到年关,然而往事如风,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