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呐,我们自己也不知道遇到了多少人,很多人出现在生命圈里,成为你生活中似乎离不开的人。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离开了。有些人的离开你可能会万分不舍,一生都会时常想起他来。而有些人,纵然是当时会令你痛哭流涕,一旦他离开了,你也会瞬间忘记,仿佛他从没出现过似的。我们就这样在相聚与相离、认识与忘记的过程中磕磕绊绊的一路前行着。
时间进入1994年的冬天,八十多的太太日渐感觉虚弱起来。倒也不是因为生病,就是无端的身体乏力,通常几天不想吃饭,几天后又突然很想吃肉。那段时间,母亲对于太太的伙食也是格外的上心,老人家吃不动瘦肉,母亲就用瓦罐炖些五花肉。而我也似乎很懂事似的,白天隔会儿就往太太屋里跑,时常帮她装好烟袋,点好火给她送到床上让她过烟瘾。晚上我就睡在她脚头,把她的双腿搂在怀里睡。只把老太太感动的逢人就夸我,经常给我妈说:
“这娃要讨好的,将来多生几个儿子!”
母亲哭笑不得的回应它到:“现在计划生育哒,不允许多生喔。”
太太沉默了,我在一旁暗暗好笑。但是被夸奖的那种感觉很是让我享受,然而我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我曾被爸爸奚落过,用我们那的老话叫喜欢“背嚯皮”。每次听到这个词就感觉分外的不舒服,没来由的,就像是天生的不喜欢,就像有人见不得张着嘴的猪,有人听到嘘嘘声就想尿尿一样。
太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偶尔一两天好转起床了,弟弟也会围上来撒桥,让太太背他,奶声奶气的喊:
“太太,背哈哈儿,背哈哈儿。”
太太那个欢喜劲儿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太太力不从心了,颤颤巍巍、步履蹒跚的老态让她无可奈何,只能歉意的将我弟弟搂在怀里。
记忆中的太太非常的怕冷,尤其是冬天,家里都要准备足够的柴火。每个冬天爷爷奶奶都会准备上千斤的木柴,无论干湿,用葛藤一捆一捆摞在烟篷里,几乎堆满了整个烟篷。太太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烟篷里裁砍一大抱柴火到火坑生火,然后一天几乎都是重复这件事情。我记得有一回爷爷在楼上切草药,太太在楼下火坑生火,结果柴烟太浓熏得爷爷七窍生烟,就吼了太太一句:
“妈,您总搞要搞这么大烟子,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太太觉得受了好大委屈,于是离家出走了。先是在二爷爷他们家住了几天,他老公我的男太太就是跟着二爷爷他们住的,太太跟他们细数爷爷的过失,但是好像没有受到待见。于是又跑到老幺家里,也就是我幺爷爷家里,这个地方也是她以前想要待得地方,但是后来因为跟邻居和幺媳妇不和,跑去跟着爷爷奶奶,并发誓以后上厕所都不会再朝着这个地方了。结果依旧很让她失望,他没有讨到他想要的公道,但是奶奶追上来把他接回家了,算是有了个台阶下。
腊月,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太太去世了。那晚我记得二爷爷、幺爷爷他们都赶了过来,那一夜我先是在楼上睡觉,下半夜突然醒来发现太太的屋里电灯亮着,而且一屋子人都在说话,讨论着太太的脚变冷了。我爬上了太太的床,拨开了还有些发烫的装着开水的捂脚的葡萄糖玻璃瓶,我经常跟着太太睡给她捂脚。没多久,我突然尿急,爬起来去外面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太太就咽气了。
太太咽气后身体还未“变冷”时,奶奶就和一群帮忙的人将她的“老衣”穿好了。然后就是布置灵堂,灵堂就设在堂屋正中间,前面一张大桌子,后面是两条高板凳叠起来合力支撑起太太的棺材。棺材盖放在屋外一角,老人从穿衣到放入棺材的过程叫“入材”。棺材上面由一块绸面绸面遮盖着,香火台上放置着一个簸箕,我们那有一句缺德的 骂人话“你个香火台上放簸箕的”说的就是咒他家死人。
棺材前端放着亡人遗像和一个平常用来量粮食的装了一升玉米的升斗,里面焚着香,灵牌前点着一盏煤油灯。地上放着一个洋瓷火盆,供吊唁的人在里面烧纸。
对我而言,死亡是怎么回事?我一点都没意识到。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家里来了很多人帮忙。我们那无论红白喜事都会请这样一位先生,名曰“都管”。“都管”先生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不仅熟知各种礼节,而且还有一幅好嗓门,同时还对过事的人家有相当的了解。过白事还还稍微好点,过喜事讲究最多,也最细致,细致到上桌吃饭的时候都要论资排辈,一个都不能错,否则就会得罪主家的客人,那就不妙了,严重时甚至会损坏到都管先生的声誉。
都管先生成立“治丧委员会”,下厨的、砍柴的、看火的、烧茶的、调席打盘的、送信跑腿的、记账管钱的等等全部分配责任到人到人负责。孝家为了表示谢意通常都会准备一个红包,红包大小也会根据职位的不一样略有差异。一户人家为人处世到底怎么样,只需要通过他家过一场大事(红事或者白事)就能看出来。尤其是过白事的时候,如果一户人家过白事鞭炮炸翻天、流水席人满为患、通宵丧歌嘹亮,那就说明这户人家非常的好,否则就可能有些欠缺了。
小孩天性的我没有懂得家里这场白事的悲欢离合,我更多的是感受着这份热闹,甚至会学都管先生迎接客人的喊话:
“来客哒,装烟筛茶喽!”
要么就是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看着烧纸磕头的一个个人似乎都是熟人,偶尔会被奶奶拉过去指人这人应该叫什么。还有就是围观吹鼓手,每次来客唢呐声几乎都是跟着都管先生的声音同时响起,我还会模仿唢呐的腔调,至今都还能哼起来。最让我激动地就是有送花圈的人来的时候,那时候送花圈很讲究,不是随随便便就送的,二是要足够的亲,要达到一定的条件才会送花圈。而且送花圈一定要送的分外热闹,他们会找一大帮人一起来帮场子走气氛,还会买上几大箱的鞭炮,花圈到的那一阵,孝子贵接花圈,将花圈放在棺材上面,送花圈的人在火盆里烧纸,其他帮忙的则在门外放鞭炮。情感脆弱的或是与亡人关系特亲近的忍不住会在此时大哭起来,而且要边哭边烧纸边数“悲词”,大意就是亡者生前对他有多好,舍不得之类的话。
比花圈还要贵重的是灵屋子,够格买灵屋子的一般都是直系子女,而且一般是出门在外没怎么尽到赡养责任的儿女买。灵屋子会在亡者上山下葬以后,在亡者墓附近找块平坦的地方烧掉,这是亡者在阴间住的房子。所以人们都会评价,谁家给亡者准备的灵屋子又大又好看,就会暗暗收到许多老人的羡慕,那后生也会受到赞许。
无论是有花圈送到还是有灵屋子送到,都意味着有好一阵热闹,锁啦声、哭声、问候声、还有那铺天盖地的鞭炮声,鞭炮硝烟的味道混合着酒席的饭菜香似乎有种让人着迷的味道。
还有就是看乡人们打丧鼓、唱丧歌和跳丧舞了。就在太太的灵柩前,一群老少爷们吹吹打打、跳跳喊喊,那嘹亮的歌声我相信即使隔着数十座山都能听得见,尤其是那高亢的音调,伴随着慢三的步法,有着别样的神韵,仿佛是为生命唱响了最后的离歌,又好像是对生命最高的礼赞。
东奔西窜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乏了、累了,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又梦见了太太在夸我,跟我说让我多生几个儿子的话,又迷迷糊糊的被奶奶拉起来,参加太太最后的告别仪式,我跟家人们一起庄重和沉痛的给太太敬酒,目睹一群男人一起用力将太太的灵柩抬到爷爷为她准备好的墓地,又伴随着家人一起用衣兜给太太的棺材上洒下第一抔土。当我用衣兜兜着土,在都管先生的再三吩咐下,从太太的棺材上跨过同时将土洒下时,突然感觉到一种失落,准确的说应该是一种伤心的情绪。
太太就这样没了,看着渐渐拢好的坟堆,以后再想太太的时候就只能来看看这个坟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