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首先都得是以自我为中心。哭了、笑了、美了、丑了、病了、痛了......首先都是我怎么怎么样了。尤其是在经历苦难的时候,人性的自私和个人中心主义尤为明显和理所当然。所谓分享和助人为乐都是建立在自身相对富足的前提下的,毕竟佛不常在,割肉喂鹰、舍己为人的事情实在是极小极小的小众,而如此也才是真是的芸芸众生。然而在面对苦难的时候,众生却又是有众生相的。善良而弱小的人往往是忍受苦难,并善于苦中作乐,用一种或是几种友善的方式负重前行。也有狠辣而卑鄙的人采用极端和自私残忍的手段转嫁苦难,从而产生次生苦难。每个人都必将遭受苦难,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只是苦难的程度和时间的跨度可能有所不同。有时候当我们好不容易脱离了一段苦难,满怀期待的天真以为幸福的日子总要来了吧?残酷的事实却是告诉你,之前的苦只是预热,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我母亲就是如此。
不难想象当母亲彻底摆脱恶魔前夫时的那种如释重负的畅快轻松心情,也不难理解她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向着幸福进发的喜悦与期望。然而现实却给他来了个迎头痛击。随着爸爸的进门,家里多了个劳动力,再加上他的智慧,家里境况也确实在逐步改变。
爸爸来家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动家人大力种植烟草,院坝靠灶屋那一块平地盖起来一个大烟篷,烟篷米多高,一次可晾晒家里的4亩田的烟。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辛苦一两年定能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然而,随着第一年烟篷建好,烟草营养坨打好,旺盛的烟芽苗长势喜人,将烟芽苗分种到坡上坎下的地里,施肥、除草、除虫、一茬茬收烟、划烟茎、穿绳、晾晒、分批、打包、送卖这一系列的过程都是令人不堪重负的体力活。其中的任何一个程序都能累到人绝望,幸而爷爷奶奶都是在比这样的绝望更绝望的环境里生存到现在的,这些农活他们扛下了大半。
爸爸从最初的雄心勃勃,到中途的畏畏缩缩,后来干脆就不下田了。他又迷恋上了未结婚前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不论天晴下雨,一家人都在外辛勤劳动的时候,他在家睡觉,甚至母亲做好饭了还叫不起来他,得给端碗送到床上去。家里的鸡蛋、肉也通常都变成了爸爸优先了。再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迷恋上了喝酒,晚上喝酒,白天睡觉,懒人黄凯也自此不胫而走了。
1994年初,爸爸在家待不住了,他也深深地认识到,靠种烟草发家致富这条路行不通,即使把一家人累死也挣不了几个钱。所以他决定去山西挖煤,跟爷爷一块儿出去,两个男人在外打工,每个月挣个三五百块也比在家强。家里就剩下母亲、奶奶、我、年近八十的太太和将满周岁的弟弟了。
母亲和奶奶是家里的主劳力,家里的农活也主要由她俩完成。二三月栽苞谷苗子,山下还有半亩水田要插秧,五月收割油菜,栽种红苕,苞谷地除草、施肥......农家何止没有闲月,简直就是要把人累死方休。折腾人的当然不止田里的农活,最主要的大概是来自快五岁的我。
快五岁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孩子,很难有一丁点的招人喜欢。淘气顽皮已经不止于上树掏鸟蛋,水田摸鱼虾,欺负大黑狗之类的呢,而是三天两头不着家,闯祸精是这个年岁的典型。母亲不在场不知道也就罢了,冲着母亲撒泼耍赖,甚至母亲被别人奚落到哭的事情也是常有。其中奶奶也跟着恨得咬牙切齿的当属二奶奶女儿出嫁那次,还没开席吃饭我叫吵闹着要吃饭,母亲拗不过我就给我从厨房舀了一点吃食。而我却不小心连碗都摔破了,我吵闹着继续要,母亲没办法又去给我盛,结果二奶奶阻止母亲说:
“你刚刚才给他舀了,又来舀,哪儿那么多啊?”
母亲当场气哭了,一把拉住我背着弟弟就回家了。现在想想,类似这样的场面还真不少。但是真正能让母亲流泪的也只有我,还有就是弟弟出水痘发高烧那次。别的场合还真没见过母亲流泪,反而更多的是听见、看见母亲唱歌。
这年的夏季秋初的时候开始干旱,后山脚下的水井很快就干涸见底了。母亲和奶奶不得不去对面山包的阴山水沟挑水。所谓物以稀为贵,这处水源是隔壁婶婶家的,刚开始还没啥,没多久就不让母亲在这挑了,因为这水还不够他们家用呢。没办法,只得去三里地外的核桃坑挑水,奈何这里水少人户多,每次去都挑不到水。无奈之下只得去更远的淹水淌,平日里水满为患的淹水淌同样干涸见底,细细的一股翻水虽然供不应求但勉强能供应上,但是母亲总是被排挤到最后。
那段日子里我总是很乐意的陪着母亲或者奶奶出去担水,早先是用水桶挑,我用个10斤的塑胶壶拎或者背。白天要干活,担水都是晚上。天撒黑,吃完饭奶奶喂牲口,我和母亲出去担水。等到水往回走月亮都升到老高了,有时候有手电筒,但是为了节省电池一般都不用,除非经过特别黑的树林地带或者没有月亮路上看不见才用手电筒照亮。这种时候,母亲通常都是边走边唱歌的。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也照在边关......”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我坡上刮过......”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一曲接一曲,歌声嘹亮,声传山山,听多了我也能跟着唱起来,而且还是属于跟母亲一样的那种高音腔调。
有一回母亲给玉米捉虫时,不小心被毒斑马虫咬了肩膀,右肩上起了好几个大大的水泡,就像开水烫伤一样的泡。因此,她挑水就只能单肩挑了,每走过一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休息她的歌声就更嘹亮了,看着水桶里映照着的两个月亮,再看到母亲唱歌的样子,突然间觉得母亲的歌声有些特别的意味在里面,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唱出那种感觉,但我都没找到。只是母亲挑着两个月亮回家的那感觉,虽然不是滋味,但也分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