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想好了吗?”
此前赵彥博与纪氏约定七日之期,但仅过了三日,赵彥博就又迫不及待地询问纪氏意愿。
“其实即便没有夫人应允,在下也可持天子符节迎令郎进宫,”赵彥博见纪氏仍有犹豫,遂提醒道,“只是令郎年幼,若如此难免心生不满,故在下希望夫人能好好劝诫令郎日后对圣人及太后尽孝。”
“好,我会如期带湛儿来见先生的。”
赵彥博朝纪氏拱手作了一揖,“有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娘,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纪氏终是将“入继”一事告诉了湛,“娘怎么会骗你呢。”
“可是我这般生于闾里之人,真的能成为天子吗?我之前可是听人说过,天子是这世间最尊贵之人。”湛对母亲所说的事既兴奋又困惑,故不停追问。
“湛儿,你是高祖皇帝的玄孙啊,当然有资格入继大统。”纪氏耐心地向湛解释着,“汉宣帝在襁褓时还曾被收入牢狱呢,可多年后仍然成了一代明君,他能做到,你也能。”
“但是你很快就不是娘的儿子了,你是圣人的儿子,是未来的天子。”纪氏话锋一转,神色比方才更为凝重。
“娘,如果我成为天子,就要离开娘了,是吗?”
纪氏颔首,强忍着才没让眼中的泪水流下来,“很快就会有人带你去长安,届时你就不用跟着娘过这种苦日子了。”
“不…我不要,我要和娘在一起,哪怕是再苦再累。”湛眼中噙着泪水,语气坚定。
“你已经近一年没有去学堂了,你忍心看着津儿以后也不能去学堂,每日和我们一起辛苦劳作吗?”纪氏再也无法忍住眼中的泪水,她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好好想想吧,再这样下去,莫说送津儿去学堂,只怕我们四个人一起饿死也是早晚之事。”
纪氏刚走出门,忽又抹去眼角的泪水,郑重其事地向湛嘱咐道:“现在还不能将你有望成为天子的事告诉任何人,就是津儿也不可以,日后娘会和他解释的。”
这日早晨,如婉和湛一起出来为家里拾柴火,她注意到湛从家里出来至今就基本没和她说过话,方才还不慎被树枝划伤了手,遂关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湛像是有意在掩藏自己的心事,“我们走快些吧,别让他们等太久了。”
如婉心知湛在转移话题,但她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好,回去晚了,他们该担心了。”
那日晚间,如婉结束一天的劳作,正欲歇息,却见湛独自一人蹲在树下,看着天上的月亮,若有所思。
九月已入秋,那天夜里有有些凉,湛这样一直待在屋外极易受寒,她又联想到湛日间的反常举动,不免为之担忧,于是走到了湛身旁,问道:“阿湛,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
湛抬起头,盯着如婉,良久才站起来,淡淡道:“我现在就回去,你也快回去吧。”
如婉见湛对自己的关心表现得如此冷漠,遂也冷淡回应道:“好,我这就回去。”
“等一下,我有话想和你说。”湛的语气听上去很焦急,“你愿意为我保守秘密吗?”
“什么?天子?”如婉耐心地听湛说完,不由笑了起来,“你若真会成为天子,怎么还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呢。”
“我不是在说笑,”湛语气认真地向如婉解释,“我娘不会骗我,只是如果我成为天子,我就要离开这里去长安,不能和娘,还有津儿,蓉蓉他们在一起了。”
“那你想成为天子吗?”如婉好奇地问道。
“我更想和他们在一起,但是娘希望我去长安,”湛很是犹豫,“毕竟津儿已经五岁了,却没有钱去学堂,娘日间忙于劳作,很辛苦,晚上也很少有精力教我们,她希望我们能过得更好。”
如婉听后沉默了许久,虽说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是什么也比不了的,但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更好的未来,湛的母亲是,自己的母亲亦是,明明自己身体不好,却为了她和星展、云垂少挨饿,少受冻而一直不顾身体的辛苦劳作。
“那你是这么想的,是像你娘说的那样吗?”
“我还没有想好,我不知该不该听娘的话。”湛思忖片刻,为难道。
“若我是你,我也很为难,你再好好想想吧,我相信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你娘都会答应的。”
“好,我会的,谢谢你。”
如婉陪湛说了许久,已经有些犯困,“我要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好,我这就回去,”湛答应着回家去,走了几步又转身唤过如婉,郑重嘱咐道:“别把我方才对你说的,告诉任何人。”
“好,我不会说的。”
椒房殿,皇后郑黛君正与和政公主对弈,却忽闻宫人来报义昌公主到访。
郑黛君令人传义昌入殿内,又让箬竹将棋盘收走。
郑黛君与和政对义昌忽然踏足椒房殿感到奇怪,义昌作为皇甫绮瑶之女,与椒房殿诸人一向罕有往来。
义昌得到通传进入椒房殿,恭敬地向郑黛君肃拜行大礼,“拜见皇后殿下。”
郑黛君令宫人将义昌扶起,含笑道:“你难得来椒房殿,其实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但行家人之礼即可,都是一家人,平时是该多走动来往呢!”
义昌正坐,“多谢皇后殿下关怀,”她为难地看了看坐在郑黛君身旁的和政,恭敬道,“其实义昌今日来,是有事想询问殿下。”
郑黛君会意,示意和政与殿内的宫女内侍都先退下。
义昌若有所思地看着郑黛君,良久才道:“皇后殿下,七年前,我娘究竟是不是因人毒杀而亡故的?”
依照宫规,后宫嫔妃所出的皇子皇女只能称皇后为母,对生母则只能称为姨,但义昌一向只认皇甫绮瑶为母,对郑黛君和从前的赵令贞,都只称为皇后。
郑黛君思忖片刻,斟酌道:“北宫虽是冷宫,但毕竟地处禁中,有几人敢行下毒之事呢。”
“那若是太后和赵皇后呢?”义昌追问道。
郑黛君蹙了蹙眉,“太后可是公主的祖母,公主岂能枉自揣测,”她似刻意有所隐瞒,“人之生死,素来自有天命。贵妃红颜薄命,公主作为子女,自然难以接受,但如今圣人已为其平反昭雪,也将其梓宫按仪制改葬,公主还是尽早释怀为好。”
“多谢皇后殿下指教,那义昌今日就先行告退了。”见郑黛君不愿对母亲之死透露只言片语,义昌也不便多问,遂起身朝皇后叉手一福,朝殿外退去。
义昌离去后,一众宫女内侍又进入了内殿。箬竹见郑黛君隐有愁容,似有所思,遂小声问道:“公主方才对殿下说了什么吗?”
郑黛君扫视四周,见和政不在殿内,才小声道:“她问我她的生母皇甫贵妃是否是因人毒杀而死,她还怀疑下毒之人是赵氏和太后。”
箬竹闻此不免惊异,“那殿下以为呢?”
郑黛君示意其余宫女内侍先行退下,“皇甫贵妃身体一向健朗,废居北宫仅一个月就过世,我原以为她是经不起变故,寻了短见,可仔细一想,她不像那样的人,且还有个女儿在世上,虽说不能自己抚养,但总归还有个念想。”
郑黛君压低了声音,“皇甫贵妃已废居北宫,很难再对人构成威胁,但赵氏设计构陷皇甫贵妃,必然心有不安,皇甫贵妃一日不除,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殿下是指确是赵氏毒杀了皇甫贵妃?”箬竹好奇问道。
“当初赵氏及椒房殿诸人供出了那么多,为何唯独遗下这桩?”郑黛君再次压低了声音,“当初我与范淑仪告发赵氏之罪时,范淑仪就对皇甫贵妃之死提出过疑议,可圣人却坚决认定皇甫贵妃之死乃天命,还为此训斥了范淑仪。”
箬竹细想,愈发觉得可怕,“殿下,难道……”
“我也只是猜测……”郑黛君说着,不觉额头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那殿下将这些告诉公主了吗?”箬竹追问道。
“没有,她小小年纪,生母就被废黜还不明不白地死去,外家更因通敌谋逆几遭灭门,若再得知这些,真能承受得住吗?”虽说郑黛君并不喜欢皇甫绮瑶,义昌也一直对她有所不敬,但每思及她们母女二人的不幸,她亦不由为之叹息。
义昌静静地在延英殿外等候,待内侍通传方才进入延英殿。
承恪虽然病体虚弱,但闻知义昌前来,仍强撑着从病榻上坐起来,郑重地整饰了衣冠,“你想好了吗?”
“我的婚事必须现在就定下吗?”
“我已时日无多,城阳已经出嫁,我不必再为她担忧,真定还小,她的婚事自有你祖母为她做主,但是你,还有和政的婚事,必须要尽快定下。”
承恪没有说破,但义昌心底非常清楚,祖母不喜欢她的母亲,也不喜欢皇后,连带着也不喜欢她与和政,几位公主中,祖母更喜欢年纪最小的真定。
“父亲,在商议婚事前,我能问个问题吗?”
“可。”
义昌犹豫片刻,不卑不亢道:“当初范淑仪质疑娘是为赵皇后毒杀时,父亲为何没有彻查当年之事,还训斥了范淑仪?”
“你是怀疑你娘之死有异吗?”
“当年爹将娘废去贵妃名位幽禁北宫仅一个月,娘就不明不白地亡故了,女儿对此不能不怀疑。”
“你娘受人诬陷被废去贵妃名位,又骤然闻知父兄通敌谋逆,难免心情郁结,且当初我考虑不周,没有及时让医官去为她好好诊治。”承恪说着,神色镇定。
义昌颔首,叹道:“真是如此吗?”
“确是如此,都是我考虑不周。”承恪长叹一声,语气中尽是懊悔。
义昌注视了承恪许久,良久才道:“看来真是天命,七年了,我是该早日释怀。”
“正是呢,都已经七年过去了”承恪试图转移话题,“眼下还是先商量你的婚事吧。”
见义昌许久不说话,承恪遂先开口道:“为父已经时日不多,你的五个兄弟又都夭折,之后承继大统的新帝,将是与你血缘关系甚远的宗室子弟,他不会比我替你考虑得周全。”
义昌站起身,后退几步,恭敬地朝承恪作了一揖,一字一句道:“父亲,女儿想嫁给桓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