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恪没想到义昌会直接提出驸马人选,不由惊异,“你说的可是桓居道的儿子,为什么是他,你见过吗?”
“正是桓相公之子,女儿去岁在东宫见过他,父亲可是答应过无论女儿有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义昌神色镇定,却并未直接回答父亲的提问。
桓博是门下侍中桓居道的幼子,桓居道于先帝肃宗朝入仕,曾在先帝派皇甫晟东征高句丽时,随军出征,立下大功,自此得到先帝赏识,累任要职。天平八年,今上升其为门下侍中,拜其为相,后又命其兼任太子太师,辅佐悼恭太子涵,可谓两朝肱骨之臣。
“令月,依我看,桓居道之子于你,并非良配,”承恪沉默许久,似有些不知所措,“我昨日刚翻看过礼部上交的选尚公主的人选名册,觉得崔淑妃兄长国子监司业崔诠的第四子崔峙是个不错的人选,崔诠父子出自博陵崔氏,这些年你又一直由淑妃照顾,这门亲事,再好不过。”
“朕此前曾令几位贵族子弟入东宫陪太子练习骑射,桓博和崔峙都在其中,你应当也见过他,他与桓博同岁,论资质出身也不比桓博差。”承恪见义昌不说话,遂耐心地劝导。
“既然二人同岁,资质出身也不相上下,那为何爹就以为桓相公之子,于女儿就非良配呢?”
“我只是觉得崔峙是个更好的人选,”承恪看着义昌,语气温和,“我知道你不想嫁个不求上进的膏粱子弟,但我并非仅因崔峙出身名门,又为淑妃亲侄,就想将你许配与他,他今年才十五岁,但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是才兼文武,日后必能出将入相,成为国之栋梁。”
“爹爹可是因祖母想从赵家选一适龄闺秀许配与桓相公之子,才不想让女儿嫁给桓博?”义昌直直地注视着承恪,眉头紧蹙,她忍了许久,终是说出了心中的质疑。
“这不是你能过问的事,”承恪飞快地回应了义昌的质疑,复又定定地看着她,严厉道,“你是存心想给你的祖母添堵吗?”
承恪说着,忽然以手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宫人内侍见状,忙上前服侍。
义昌这才意识到父亲还在病中,她惊慌失措地握住父亲的手,为方才不小心说了重话懊悔不已,“爹爹,您没事吧?”
承恪过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犹豫片刻方才开口,他的声音微弱而无力,“我…我只是觉得你与那桓博也没见过几回,现在就定下他为驸马,太过草率,不如你再多考虑些时日,我也帮你看看是否还有更好的人选。”他又向殿中的一名内侍吩咐道:“送公主回去吧。”
义昌不情愿地走出了延英殿,心底为父亲的病情担忧不已。待她走远后,承恪费力地站起身,却忽然有些重心不稳,幸有一旁的田绪及时扶住了他。
“备辇,去长乐宫。”
承恪的身体此时已经非常虚弱,田绪担心他病体难支,遂含笑劝道:“大家方才和五公主说了好久的话,今日天气又冷,依小人看,大家不如先歇息,改日再去向太后问安吧。”
“无妨……”承恪强撑着稳住身形,“快去吧。”
“诺……”田绪自知无力劝阻,但仍不免暗自为皇帝的身体担忧。
待到达长乐宫,承恪由内侍扶持着下了步辇,长乐宫的侍卫见皇帝拖着病体来见太后,忙请皇帝入内,又命人去内殿禀报太后。
赵芮得知承恪前来,猛地一怔,忙命人请他入内,又示意侍者扶他坐下。承恪已抱病多时,身形瘦削,面容憔悴,靠着内侍扶持方能行走。赵芮见此,不由心疼道:“恪儿,你这样的身体,怎么还出来了,若是不小心受凉了,可怎么好?”
承恪看着母亲眉头紧蹙,满脸愁容,显然是在为自己的身体担忧,遂微笑劝道:“孩儿身体还好,让母亲挂心了。”
赵芮渐渐收敛愁容,她忽然意识到承恪不顾病体,强撑着来长乐宫,必是有要事,随即吩咐殿中的宫人内侍都先退下。
待殿内的诸多宫女内侍都已退出,承恪看着母亲,沉默了许久,方才正色道:“母亲,如今朝野无不以国本为忧,故儿以为当早建储,以安社稷人心。”
承恪话虽说得委婉,但已说中了他与太后赵芮的痛处。去岁四月悼恭太子夭折后,承恪膝下已无可承继大统的皇子,而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却使得立储一事已经迫在眉睫。
“皇天不祐啊……”赵芮一想到他们母子当初为至尊之位苦心筹谋算计,可如今却要面对这嗣样的结局,更觉胸间酸涩。
“当年福、谷二王谋逆时,儿诛杀二人后,还将福王膝下三子和谷王独子也一并赐死,以绝后患,不想如今儿膝下皇子也均夭折,致太宗、先帝一脉断绝,儿实为大周的罪人啊……”承恪思及昔年往事,追悔不已。
“恪儿,你诛杀福、谷二王并无过,他们可都是谋大逆的罪人,”赵芮担心承恪忧思过度,加剧病情,遂劝道,“依为娘看,还是先在宗室里找一个孩子,养于宫中,你也好好将养身体,以后还有机会再得皇子的。”
承恪长叹一声,道:“阿娘不必安慰孩儿,孩儿不孝,已无多少时日能侍奉母亲,也无望再有皇子,儿已决定过继同宗子,以建储嗣。”
“你若已有过继同宗子之意,论亲疏,当是献文太子的曾孙。为娘此前看过宗谱,又细问过宗正寺卿,三年前亡故的渔阳县尉刘祐是献文太子之孙,他膝下有三子,长子已殁,次子今年八岁,娘已让人去接他来京师,你可先将他养于宫中,再考虑是否要立他为皇子。”
“‘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承恪似乎对母亲的话并不认同,“那孩子才八岁,儿以为为免主少国疑,当立长君。”
“‘大宗毋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过继嗣子何必拘泥于立长,他是还年幼,但正因此,我们才能更好地教导他,”赵芮忽然变了神色,话锋一转,“你之前考虑过的南平郡王之子今年才两岁,这孩子再年幼,今年也八岁了,又何必担心年少不能服众。”
承恪知道母亲言外之意是对他因宠爱皇后郑岚君而属意南平郡王之子的不满。他微微勾起嘴角,颇有深意地冷冷一笑,“娘永远比儿考虑得周到。”
“我原本也想与你商量后,再接那孩子来京师的,只是前些日子你病得厉害,御医说你要静养,况且也没有比那孩子更合适的人选了,才没与你商量。”赵芮明白承恪话中深意,他是天子,他不想看到任何人未询问他的意愿就自作主张,即便那人是自己的母亲。
“你也累了,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赵芮微笑着看了看承恪,又唤过候在殿外的宫人内侍,吩咐他们送承恪回寝殿。
承恪由内侍扶着从席上站起,他朝太后微微躬身,语气恭敬道:“那孩儿就先告退了。”
承恪走后,赵芮独自陷入了沉思,少顷,她唤过殿中的女官,吩咐道:“快出宫去请长公主来。”
渔阳县城,湛经过慎重考虑,最终还是答应母亲,去长安,成为今上的嗣子。
纪氏起初得知自己的儿子可能会登上至尊之位时,很是庆幸甚至有些兴奋,但自那日赵彥博称无论他们是否愿意,他都会从她身边带走湛后,她忽然又有些不情愿了。
纪氏很快就带着湛去见赵彥博,并将消息告诉了他。
“如此甚好,在下会尽快安排郎君及夫人进京。”赵彥博得知过继一事达成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我也要和湛儿一起去长安吗?”
“夫人可将膝下另外两个孩子也一并带上。”赵彥博见纪氏有些疑惑,便耐心地向她解释,“虽说依礼法,郎君被过继为圣人嗣子后,将以皇后为母,但夫人作为本生母,自然也应受到礼遇,故太后认为当接夫人至长安居住。”
赵彥博见纪氏仍有迟疑,又微笑着劝道:“太后会安顿好夫人母子的,此去长安路途遥远,我想夫人也不放心让令郎独自远行。”
湛见母亲仍有犹豫,也拉过她的衣袖,劝道:“娘,带津儿和蓉蓉一起去长安吧,听说长安城可繁华啦。”
赵彥博微笑着看着湛,意味深长道:“孩子,很快我就要对你称‘臣’了。”
湛有些不明所以,定定地望着他许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不必担心,你日后必会成为一代明君的。”赵彥博面带微笑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像是对他有着无限的期许。
“明君……”湛口中不停念叨着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他似乎已经听许多人提到过“明君”一词,但还没有人向他解释过何者是“明君”,他注视着赵彥博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先生,什么是明君?”
“所谓明君‘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垂拱而天下治……”湛毕竟还未读过《尚书》,对赵彥博所说还没有个一知半解,他又不觉陷入了沉思。
纪氏见此,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微笑
道:“等你到了长安,会有人告诉你的。”
“是啊,有贤臣辅弼,你日后必会成为明君的。”赵彥博微笑着附和道。
贤臣……
湛脑海中又不禁在想何者是贤臣,自己的父亲算是贤臣吗?父亲在世时,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县尉,但他严于律己,恪守法度,敢于为民请命,他想,这应该就算是贤臣了吧。
只是有这样的贤臣辅佐的君王,就一定能成为明君吗?
明君是因为贤臣辅弼才成为明君的吗?
“夫人,在令郎顺利被圣人立为皇子之前,万不可走漏风声。”临走前,赵彥博仍不忘再三嘱咐。
纪氏颔首,“先生放心,我与湛儿会一切小心的。”
赵彦博走后许久,湛仍定定地站在那儿,双眼注视着前方,似是陷入了沉思,直到母亲唤他离开。
“娘,什么是贤臣,什么是明君?”
“你以后会知道的,别想太多啦,你现在还没去长安呢。”纪氏感觉到湛虽然还在渔阳,却已经开始为以后的日子担忧,“该回去了,别教津儿和蓉蓉等太久。”
湛对未来有期许和向往,但也有担忧甚至是畏惧,他还不知道那个地方,那个位子,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想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让他这种不安的情绪影响到身边的人,“好的,娘,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