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南平郡王妃郑颦君得恩旨入宫拜见其姊皇后郑黛君,她还一并带来了两个孩子清平乡主和世子澈。颦君注意到黛君一直打量着乳母怀中的澈,又想起了上回进宫时黛君说的话,“阿姊上回说的是真的吗?澈儿还不满两岁啊。”
“圣人是动过这样的念头,”郑黛君知妹妹是因为不愿澈入继大统而感到不安,遂安慰道,“不过澈儿还太小,又是家中独子,圣人再三考虑后,还是决定另选宗室子立嗣。”
颦君听后松了一口气,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夫君和我从不奢望澈儿成为嗣君,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颦君,其实论私心,若非澈儿是独子,又与圣人血缘相隔甚远,我必会力保澈儿成为圣人的嗣子,”郑黛君的眼眶有些微微变红,语气中带着恐惧与不安,“涵儿走了,圣人千秋后,昔年赵后之事,太后她怎会放过我,想想范淑仪…”
颦君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太后不喜欢郑黛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侄女赵令贞,今上册立的第二位皇后。
赵令贞,在今上为荣王时,就为先皇与太后聘为荣王妃。今上即位,本欲立其为后,但赵令贞却上表称自己膝下多年无所出,不敢忝居后位,请另立名门淑女为后。于是今上于初平元年,迎娶归德将军万慎之女万氏,立其为后,赵令贞则只是被册为皇后之下的贵妃。
万氏入宫后备受皇帝宠爱,并很快怀孕,接连生下了皇二子悼哀太子和皇四女城阳公主。面对万氏的得宠,赵令贞也毫不嫉妒,反而待年少得宠的万皇后十分恭顺,宫中诸人无不称赞赵令贞的贤德,同时也为她的不幸暗自叹息。然而,若细细一想即知,赵令贞就是再贤德,又怎愿意看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夫君另娶他人为妻,自己则居妾室之位?最终,赵令贞在万皇后第三次怀孕时,下毒手夺去万皇后连同腹中皇嗣的性命。
郑黛君入宫时,赵令贞已居中宫,而她则只是区区六品才人。不过凭着活络的心思和俏丽的容颜,郑黛君很快得到圣宠,并接连诞下了皇六女和政公主和皇五子涵,今上爱屋及乌,不仅宠爱郑黛君,对郑黛君所出的一双儿女也颇为珍爱。郑黛君之兄郑扬年纪轻轻就已官居从三品云麾将军,虽说他本人确是年少有为,但其中也不无皇帝因宠爱郑黛君而推恩其家的缘故。而郑颦君也因长姊的得宠而得皇帝赐婚,成为宗亲南平郡王的正妃。而赵令贞虽在万皇后崩逝后抚育了其留下的一双儿女,可悼哀太子不幸早夭,赵令贞膝下从此无皇子傍身,中宫之位也开始变得岌岌可危。宠冠六宫,儿女双全,母族也炙手可热的郑黛君,怎能不使赵令贞忌惮?
而郑黛君也渐渐地开始对中宫之位抱有幻想,她们的斗争愈发激烈,可赵令贞毕竟有太后赵妁撑腰,故二人的中宫之争可谓你死我活。终于在天平七年六月,已擢升至淑妃的郑黛君联合范淑仪向皇帝揭发皇后赵令贞对万皇后下毒,从而引出其构陷德妃李氏及贵妃皇甫氏等罪行,震惊朝野。今上念她既为发妻,又为太后亲侄,故未废去其皇后名位,只收回凤印,幽禁于掖庭宫。
掖庭宫寂寞孤苦,多关押失宠罪妃,常年充斥阴冤之气。赵令贞迁入掖庭的次年,本欲借赵太后及南宫长公主之力重返宫廷,却被郑黛君提前获悉。她与兄长云麾将军郑扬逼至掖庭,后宫、武将携手相逼,赵令贞退无可退,身着一袭红衣上吊而亡,极为凄惨,怨气冲天。
赵令贞罪行罄竹难书,后妃自戕又是大忌,闻其死讯,皇帝甚至不愿赐其谥号,因太后为赵氏一族声誉力劝,皇帝才终为其赐谥“肃”,但仅以薄礼下葬,丧仪甚至不如三品婕妤。
郑黛君清楚面对自己的亲侄女落得如此下场,太后绝不会无动于衷。而她,已走到这一步,就必须取得最后的胜利。否则,无人可保证她能有一个比赵令贞更好的下场。
显然,赵太后也一直在暗自打算着,郑黛君与范淑仪揭发赵氏罪行时,范淑仪已经怀有近八个月的身孕,两个月后,范淑仪产下一女,可惜出生仅两日即夭折。那时,她曾去探视过范淑仪,范淑仪虽不幸丧女,但毕竟还育有皇四子汛,故她还是强忍住丧女之痛,保重自身。可仅五日后,范淑仪就过世了,医官们称其是因产后受寒兼公主夭折后悲伤过度才不幸病逝。郑黛君认为此事有蹊跷,劝说皇帝彻查,但太后坚称范淑仪所服汤药都有医者、司药司女官及宫人们细细查验,绝不会有差错,故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范淑仪猝然离世后,太后将四皇子汛接到长乐宫,亲自抚育。太后此举,显然是想扶持失去生母的四皇子为储君,皇帝前三子均已夭折,四皇子居长,故若无嫡子,今上千秋后,由其即位,顺理成章。
在郑黛君看来,范淑仪极有可能是为赵太后所毒杀。
范淑仪和郑黛君皆参与揭发赵令贞罪行,太后必不会轻易放过,且范淑仪出身的顺阳范氏已经式微,除掉范淑仪,再扶持其子为新帝,于太后及其背后的天水赵氏一族而言,远比让郑黛君所出的五皇子涵即位更为有利。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赵家的风光荣耀能够在新帝一朝得以延续。
然而,就在天平八年十二月,被太后寄予厚望的四皇子汛却因一场严重的风寒不幸夭折,时年仅六岁。
也因此,显亨元年八月,太后不得不为国本计,同意子嗣艰难的皇帝立育有五皇子涵的郑黛君为后,五皇子涵也顺利地被立为太子。
至此,郑黛君看似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可就在去岁五月,五皇子涵在练习骑射时不慎坠马,身受重伤,很快也不幸薨逝,后追谥“悼恭太子”,时年也仅不过七岁。其时怀有六个月身孕的郑黛君受此打击,也未能保住腹中已经成形的男婴,并因此元气大伤,将养了两月有余方才恢复。
这几年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好,接连遭受此等打击之后就病倒了,去岁冬日不慎受寒后更是病势沉重,终至卧床不起,宫中局势再度发生变化。
自皇帝卧病以来,郑黛君每次询问病情,御医们都奉太后之命三缄其口,不敢告知实情。但郑黛君从太后每回探病后焦虑的神色中可以看出,皇帝已经病入膏肓。
一旦皇帝驾崩,太后必不会放过她,太后可以轻易除掉范淑仪,除掉她自然也易如反掌。故她能做的,就是争取在皇帝千秋后垂帘听政,澈是她的亲外甥,必然与她亲近,成人亲政后也会更偏向她,故在其年幼时,朝臣们也会支持由她垂帘听政,这样她才能够在赵太后的权势之下保全自己和郑家。
每个人都有私心,郑黛君也不例外,只是可怜了幼小的澈儿,尚不谙世事,就要沦为他人争夺权力的工具。
半晌,颦君方才开口,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阿姊,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郑黛君按住颦君的手,牙齿紧咬,她的声音同样颤抖,“我可是圣人亲册的皇后,不论圣人立谁为嗣子,我都是他的母亲。”
九月已至深秋,可皇帝承恪行至椒风殿前,却忽然看见庭院中的芍药开得正好,这时节芍药早已凋零。承恪被这反常之景吸引,却忽见一衣着华贵的女子从殿中走出,对着承恪莞尔一笑。
“绮瑶…”
承恪才看清那女子的容颜,却见那女子忽然化作一阵烟雾,旋即消失,而椒风殿前的芍药也随之枯萎,凋落。
“不要…绮瑶…不要…”
延英殿内侍押班田绪听见皇帝的呼喊声,忙快步行至内殿,只见骤然从梦中惊醒的承恪直直从榻上坐起,面色苍白,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层薄薄的汗水。
承恪卧病多时,身体本就虚弱,坐起身没多久即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田绪担心皇帝的病情,慌忙问道:“大家,可要传御医来?”
承恪摆摆手,道,“不必了,”良久才道,“去章华殿请崔淑妃和义昌公主来。”
崔淑妃得到通传,忙带着义昌公主来延英殿探望已卧病多时的皇帝承恪。
义昌公主是今上第五女,生母是昔年最得圣宠的贵妃皇甫绮瑶。
皇甫绮瑶于赵令贞被立为继后的同年被礼聘入宫为昭仪,初入宫即得盛宠。义昌公主因是宠妃所出,自然也备受父亲承恪宠爱。然而天平五年五月,皇甫贵妃却因受父兄通敌谋逆牵连兼被美人管氏告发曾谋害当今皇后郑黛君,被皇帝下旨废为庶人幽于北宫,义昌公主从此由时为淑媛的崔氏抚育。
一个月后,皇甫氏在北宫神秘猝死,因是以罪被废之人,故仅葬以一般宫人礼。义昌惊闻噩耗悲痛欲绝,而彼时承恪则正宠爱着郑黛君和她所生的一双儿女,根本无心去安抚悲伤的义昌。
从此,义昌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当时只有六岁,却从此变得不爱说话,沉默寡言,就连从小照顾自己的乳母都不愿多理会。而从前的义昌公主像她的生母皇甫绮瑶一样热情活泼,还带着几分高傲。
后来,昔年皇甫绮瑶谋害郑黛君之事被证实系赵令贞构陷,承恪遂下旨追复皇甫氏贵妃位,同时也下旨废黜并赐死了诬告皇甫绮瑶的美人管氏。出于歉疚,也开始尽可能多地去章华殿探望义昌。而义昌因生母之死早与父亲生疏,面对他的关心,仍是十分淡漠,不愿和他多说话。承恪见她如此,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不再去关心她。
这些年来,承恪一直不愿去想绮瑶,对他和绮瑶的女儿义昌也十分冷漠,然而自他卧病以来,脑海中总是隐隐约约地浮现出绮瑶的模样,故他特令崔淑妃带着义昌来延英殿。如今见到与绮瑶容貌极为相似的义昌,那些昔年的回忆又终于被再度勾起。
先帝高宗废黜并赐死原先的太子承度后,东宫虚位,诸王夺嫡,朝臣择路选主,局势波云诡谲。高宗末年,时为荣王的承恪及其母德妃赵氏联合朝中重臣归德将军万慎,希望得其襄助登上帝位。作为回报,他即位后将万慎之女万仪筠立为皇后,而发妻赵令贞则仅为贵妃。
万仪筠入主中宫后,万氏外戚随之崛起,与皇帝母族赵氏外戚相互制衡,可自皇后万仪筠离世后,赵氏外戚独大,出于制衡,承恪纳出身安定皇甫氏,又为重臣名将的皇甫晟之女皇甫绮瑶入宫为昭仪,又纳范阳卢氏女入宫为婕妤。
可是当边患逐渐消除,外害不再构成威胁时,皇甫家就好比一把利剑,可刺向外敌奸佞,亦可刺向自己,且皇甫家倚仗功勋恩宠,素来趾高气扬,风头逐渐压过赵家,对皇权的威胁也渐渐大过赵家。这种疑心与不安与日俱增,故而当他明知皇甫晟及其诸子“通敌谋逆”是受人构陷时,仍是将皇甫家年十四以上的男子全部处死,年少者流放,女眷也悉数籍没为婢。绮瑶也因家族获罪没落及自身受人诬告而被废位幽禁。
处置绮瑶时,承恪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狠心,在他看来,绮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嫔妃,一个他制衡母族兼妻族天水赵氏的工具。可是绮瑶死后整整七年过去,他对绮瑶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尤其是如今当他自己也时日无多的时候。
“令月…”承恪唤了义昌的闺名,良久才道,“对不住…”
义昌没有回应父亲,反而背过身去,低下头,拒绝理会。
承恪见此,愈发感到歉疚:“是爹太久没去看你了。”
义昌仍未正视承恪一眼,只是冷冷地应道:“陛下是天子,自是以国事为重,义昌岂敢奢望陛下探望。”
“令月…”见义昌如此失礼,一向温和的崔淑妃也忍不住呵斥劝阻。
承恪只是淡然一笑,“你和你娘真的很像?”
“陛下还记得我娘吗?”义昌终于抬起头,质疑地望着承恪,双眸中充盈着泪水,因强忍着才未流出。
“是我对不住她,”承恪长叹一声,神情渐渐变得悲戚,“令月,你恨我吗?”
义昌难以置信地看着承恪,她看到父亲的眸中亦充盈着泪水,只是强忍着才未流出。
义昌不知该如何回答,思忖许久,才道:“陛下认为娘恨您吗?”
“令月…”崔淑妃厉声制止了口无遮拦的义昌。
“让她说吧,”承恪挥手示意崔淑妃退出殿外,又愧疚地看着义昌,他的声音因身体虚弱显得十分无力,“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娘…你愿意原谅我吗?”
承恪仔细打量着义昌,十三岁的义昌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容貌,身形都像极了绮瑶,“你说实话吧,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
“陛下,我不会原谅你。”义昌的脸上已经布满泪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七年前母亲的绝望与父亲的绝情。
“陛下…”承恪苦笑一声,“你难道都不愿唤我一声‘爹’吗?”
义昌默然,不知从何时起,眼前这个人,自己不再视为父亲,而是视为天子,视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
“我不勉强你,”承恪看着义昌冷漠的样子,感到无奈,但更多的是亏欠与心疼,“令月,你如今也到了该许婚的年纪了,对于夫家,有什么要求,趁着为父尚在,尽管提出来吧。”
“爹…”义昌方喊出口,忽又止住,她的脸上不觉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