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显亨四年九月,渔阳县城外。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领着两个男孩从一座破庙中走出。纪氏次子刘湛甫生一岁,就有相士告诉她,此儿命格不凡,日后必大贵。那时她只把这当作一句玩笑话,她的夫君刘祐虽是宗室子弟,但并无任何封爵,仅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县尉,而纪氏母家,祖上虽是官宦,但早已没落,亦非显贵之家。纪氏长子在幼年时就不幸夭折,三年前,纪氏之夫刘祐因感染瘟疫不幸病故,纪氏与五岁的次子湛、两岁的三子津以及彼时尚在腹中的幼女梓蓉从此失去了依靠,后来他们又因意外失火失去了县城的住所,纪氏只得带着三个孩子在县城郊外的村庄靠自己辛苦耕种几亩薄田和纺织为生,生活很是艰难。
她一想起昔年相士所言,就觉得可笑至极,若湛真的命里必大贵,他们又怎会沦落至此。直到数日前,一位言语气度皆不凡的男子秘密拜访了纪氏的住处,那人自称自己是当今太后赵氏之侄赵彥博,道是今上病重,膝下无子,且自太宗、先帝高宗到今上一系已然绝嗣,只能上溯到高祖皇帝其余诸子中寻找继位者,高祖诸子中,长子,第四子和第十子为武穆皇后张氏所出的嫡子,长子在高祖夺取天下前就已离世,未留下任何子嗣,第四子为献文太子,第十子即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一脉已经断绝,赵太后认为如今当尽快从高祖第三子献文太子的后人中寻找合适人选为今上立嗣,以备后患。
献文太子在高祖皇帝方夺得天下时就被册为储君,一直外有贤名,可惜尚未即位,就于永平元年薨逝。次年,其妃郑氏因被指行巫蛊及谋逆之事被高祖下旨赐死,其所生诸子亦受牵连被削爵,失去继位可能。纪氏曾祖是高祖年间因替献文太子妃郑氏申冤而被罢免官职的御史纪弘慎,其夫刘祐即是献文太子嫡出的第七子刘元礼幼子,故赵太后在查遍宗谱玉碟,有意选纪氏次子湛入继今上大统。
纪氏起初并不相信赵彥博的话,但他向纪氏展示了一方印信,称那是宫中才有的物品,因纪氏的一位表姊早年曾入宫当过宫女,纪氏向其询问反复确认那是宫中之物后,才敢相信那人所言的入继一事,故今日才来到城外的破庙与那人会面。又想起了相士的话,或许他的儿子真的注定不凡。但是她也被告知,若她的湛儿真的被选中入继今上大统,就意味着他们母子此后再难相见。
跟在纪氏身后的湛并不知道母亲带他和弟弟出来的缘由,方才母亲支开他们和一个头上戴着黑纱幕篱的人谈了好久,那人也大量他和弟弟许久,只是因那人脸上蒙着黑纱,故湛并未看清其面目,他又见母亲此刻面有愁容,似有心事,遂扯了扯母亲的衣袖,问道,“娘,我们今日为何出来?”
纪氏眼下还不知该如何向湛解释“入继”一事,她回过神来,收敛愁容道:“娘是想出来祈福,”她又话锋一转,“我们快回去吧,蓉蓉已经等了我们好久了。”
湛一听母亲提起了尚不满三岁的妹妹梓蓉,很快就被转移了话题,因妹妹还小,故他们今日外出未将其带上,而是将其托付给了邻居霍夫人照顾。霍夫人现在正怀有身孕,湛和母亲难免有些担心梓蓉会给邻居带去麻烦。想到这里,湛和母亲还有弟弟都加快了脚步。
几日后清晨,赵彥博又一次秘密约见纪氏,他特意嘱咐纪氏,务必独自前往,故纪氏前日晚即对湛自称要外出购买一些物品,并早早地出门,未带其同行。纪氏知赵彥博是为湛入继一事前来,她一区区民间妇人,得知自己的儿子有望成为天下至尊,她心中很是自豪,且湛入承今上之嗣后,名义上虽不能再认她为母,但对本生父母及兄弟必有推恩,那她就能摆脱如今的困境了,但她实在不知届时她将如何面对骨肉分离之痛。
“先生,若我儿入继大统,我是否再也不能见他了。”纪氏说着,不觉鼻头一酸,眼眶也有些微微泛红。
赵彥博听后亦不禁有些感慨,为人父母,与亲生骨肉分离不能再相见,心中怎能不悲伤,“在下知夫人不忍与令郎分离,但如今圣人病重,留给夫人思考的时间已经不多,望夫人早做决断。”
纪氏仍有些犹豫,迟迟不见作声。
“令郎来日即位,虽不能尊本生父母为帝后,但夫人必能得到尊封,且夫人的幼子日后也必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见纪氏仍无反应,赵彥博继续敲打,“圣人虽无子,但大周宗室子弟众多,在下再予夫人七日之期,望夫人慎重考虑,切莫失此良机。”
待纪氏回到住处,湛刚好和弟弟津从外头拾了柴火回来。
纪氏环顾四周,见梓蓉既未和两位和哥哥一道出去拾柴火,也不在家中,于是不安道:“湛儿,蓉蓉呢?”
“蓉蓉正在霍家和阿婉他们一起玩呢。”因早晨梓蓉一直哭闹,故湛与津出门时并未带上她。
“好,那我就放心了,湛儿,我们快去把蓉蓉接回来吧。”
湛和津跟着母亲来到了邻居霍家,霍家的女儿如婉正带着梓蓉在门前的空地玩耍。
湛走到梓蓉跟前,伸手想牵住她的手,梓蓉才两岁,突然被湛拉住,一时有些重心不稳,幸好一旁的如婉及时蹲下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如婉打趣地责骂湛道:“小心点,要是她摔伤了怎么办?”
湛似是有些不服,“是她自己没站稳,而且她不是没摔着么。”
湛又见依偎在如婉膝上的梓蓉似有些不愿离开,遂故作严厉道:“蓉蓉,我们该回家啦。”
梓蓉方才因湛差点摔倒,现在湛说话又有些重,于是更不愿离开,她背过头紧紧靠在如婉怀中小声哭泣,如婉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安抚着她。她又对湛道,“你看,蓉蓉这会又被你吓哭啦。”
在纪氏看着的纪氏也走过来训斥湛,“你是怎么做兄长的,蓉蓉都被你吓得不想回家啦。”她又打开手上一直拿着的纸包,原是一包蜜饯,她拿起一颗哄着梓蓉,又热情地招呼如婉、云垂他们过来吃。
津吃着母亲买的蜜饯很开心,因为母亲往往只在过年时才舍得给他们买蜜饯吃。
纪氏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拿起一颗蜜饯递给湛,却见湛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纪氏手上的蜜饯,若有所思。
纪氏以为湛是因为被母亲责怪而感到委屈,于是温和劝慰道:“娘刚才不是怪你,只是蓉蓉还小,你得仔细着点。”
湛这才回过神来,接过母亲手中的蜜饯,缓缓道:“好,娘,我以后会注意的。”
长安大内,南宫长公主陪太后赵妁探视了病重的皇帝承恪后,一同回到了长乐宫,南宫看着太后一脸愁容,心知是在为皇帝的病情担忧,遂安慰道,“六哥春秋正盛,一定会痊愈的,阿娘不必担忧。”
南宫声音颤抖,显然是对自己所言毫无把握,赵妁收敛愁容,定了定心神,道:“玉谨,你不必安慰为娘,为娘心里清楚,你六哥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南宫默然低下了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赵妁先开口道:“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玉谨,若你六哥这回真弃天下而去,我们该当如何?”
南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默默低下了头。
赵妁的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今上子嗣艰难,虽然膝下曾育有五子九女,但五位皇子全部夭折,九位公主也只有四位平安成长至今。且今上的兄弟,或如楚思王、怀简太子一般早逝无子,或如福王、谷王一般因谋逆同其子被一同诛杀,亦未能留下子嗣,而先帝高宗更是太宗皇帝唯一长大成人的皇子,若今上终究无子,即意味着从太宗皇帝至今上一脉断绝,需从高祖诸子后人中选出合适的人选为今上立嗣。两年前,皇后郑黛君所出的悼恭太子夭折,加之宫中多年无皇嗣降生,皇帝就已生出过过继宗室子为嗣的念头,出于宠爱郑黛君的缘故,皇帝有意以南平郡王世子澈为嗣,因为郑黛君之妹即是南平郡王妃,世子澈的生母。赵妁可以欣然接受郑黛君之子在今上百年后登极,毕竟那也是自己的亲孙儿,但若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承恪注定要无嗣而终,那她就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郑黛君的外甥入继大统。况且南平郡王多少在朝中多少有一些根基,难以掌控,故他的儿子绝对不是最佳人选。
赵妁冷静道:“大家无子,需尽快从宗室子中选立嗣子,玉谨,此事我们万不能让皇后抢占先机。”
“阿娘心中是否已有打算?
赵妁垂眸,“大家似是属意南平郡王世子,但那孩子虽然还不满两岁,但那可是皇后的亲外甥,一旦他即位,掌权的就是皇后和她的兄长郑扬,那我们以及赵家、窦家的地位必将难保。”
“那阿娘心中的人选是?”南宫抬眸,好奇地问道。
“南平郡王膝下唯世子一子,独子不为人后,且南平郡王是高祖皇帝庶子永王之孙,与大家血缘甚远,若今上无嗣,最有资格入继大统的当是与太宗皇帝血缘最近的献文太子的曾孙。”
南宫立刻会意,献文太子的子孙因受郑妃谋逆被赐死影响,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其中多数生活甚至与庶民无异,在朝中基本没什么根基,扶持其即位,远比南平郡王世子易于掌控,且献文太子是太宗皇帝一母同胞的兄长,立他的后人远比立南平郡王世子更无争议。
“还是阿娘想得周到。”
“但,”赵妁顿了顿,“献文太子可是比太宗皇帝年长十五岁呢。”
南宫知道母亲还在担心什么?献文太子的曾孙中有不少年纪与今上相仿,若立少主,必有朝臣以主少国疑为由劝谏阻止,但若立长君,太后届时又将难以控制新帝。
“玉谨,眼下这个时候,只怕皇后,朝臣还有宗亲们都在暗自打算着,我们绝不能行错一步。”
“是,阿娘,女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