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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烟(7)

金泰亨:女二不好当

  巍峨高峻的皇城寂静矗立在三千灯火盈盈间,霓裳羽衣环腰翩跹,编钟胡琴袅袅流泻出悠扬悦耳之声,觥筹交错间,别在笑靥美人乌发上葳蕤盛开的牡丹花耀人得紧。

  坐在高殿之上母仪天下的小皇后,挑起筷子夹了从鱼水之乡的南江送来的秋蟹膏,浅尝几口后,颔首搁筷,礼仪无不雅致得体。

  看着模样似乎是完全没有把越界的贵妃放在眼里,哪怕天子当着朝廷百官及其亲属的面在贵妃飞天髻上亲手簪下了那枝西北御贡的富贵通天的牡丹花。

  这倒是把姜尚书衬得有些灰头土脸了。

  现下这朝中无人不知天子不满和安作威作福的姜家已久,就连刚嫁进宫不久的小皇后也不得盛宠,被贵妃等一干嫔妃骑在头上。

  小皇后当然知晓自己的处境,她闹也闹过了,没法子还得平白无故被算计。

  天子可是为了那贴身婢女枉死同她发了好大脾气,绣面花鸟图摔了,妆箧也摔了,她那屋里头就差他最喜欢的那个青花瓷玉瓶没被磕碰。

  她能怎么办?

  左边是和贵妃眉目传情的天子,小皇后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得慌。再往右边移视线,帝师言珩端坐在一旁,更瘆得慌。

  索性抬头正视前方,姜尚书阴沉着脸,心里骂她孺子不可教也。

  一舞惊鸿毕,悠扬畅快的丝竹之声骤停。领舞的女儿家婀娜多姿地走上前来,双手合与胸前,同新帝、皇后福身行礼:“此舞名曰《乐央》,以其泠然畅快翩跹之舞姿动人,小女今日以此为贺,一贺陛下年年岁岁有乐央,二贺皇后生辰吉祥。”

  “袅袅腰凝折,褰褰袖欲飞。”新帝龙颜大悦,起身喝彩,“朕记得你是刘侍郎家的女儿吧?果真是南方有佳人,以舞动和安。”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小女名叫刘盼芙,字……乐央。”

  “乐央乐央……今日朕开心,重重有赏。”

  小皇后真怀疑要不是顾及贵妃的面子,这荒唐的新帝真的直接给这郑家女赏个妃位了。哼,瞧他合不拢嘴那样。

  比贵妃更急的是姜尚书,一双浑浊老眼都给眨巴亮了,使劲示意小皇后插一嘴搅和搅和。

  再看看贵妃,笑靥僵在红霞似的颊上,估计有小情绪喽。怎么说,天家人薄情着呢。

  好吧。我来搅和搅和。小皇后示意身边的侍酒奴婢斟酒一杯。

  “礼部的刘侍郎真是教女有方,刘家女儿礼数得体,说话也那么讨喜。”小皇后轻轻挑起话题,温婉含笑,“这一舞《乐央》清新脱俗,实在是本宫看过的最贴合曲名意境的舞。”

  “不光是天子要赏你,本宫今日生辰,我也赏你一个恩典。”小皇后抬手赐酒。

  “这羡阳春是我外祖从封地带回来的地方特色,羡阳春,慕交颈。这秋日最适宜女儿家喝了养颜,或者同夫君共酌促膝月谈。”

  宴上气氛迅速剑拔弩张了起来,一双双目光放在小皇后那张细腻白皙的小脸上,搽粉的脸蛋微红,朱唇浅眉,温润得似玉。

  反观刘盼芙,本来欢欢喜喜接过酒杯亭亭而立,艳丽飞彩的一双含情眼就没离开过新帝,这会倒是无措地望着寻衅的小皇后。

  “瞧我说的,”小皇后掩唇而笑,笑意莹莹,“未出嫁的女儿家聊私房话自当是不好意思。”

  “这样灵巧的女儿家,将来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少年郎呢。”小皇后斜视刘侍郎,见他拱手不敢当,才掩笑捻起酒杯,回头迎上天子有些怨怼的眼神,“今日本宫生辰,嫁与陛下以来自感夫妻举案齐眉不易,本宫今个就承你一个恩典,未来我们盼芙的夫婿由本宫和陛下替你把关。”

  “刘侍郎你认为如何啊?”

  刘侍郎左右推拒不是,忙得起身,故意不看女儿微微不满的神色,拱手谢恩:“臣……替小女谢皇后娘娘恩典。”

  “不过这赐福一事,臣以为……”

  陛下赐婚对于一个女儿家也是光耀门楣的美事一桩。小皇后这话引得毫无指摘,明眼人知道她要敲打刘侍郎借生辰献女一事,这下不止是刘侍郎面如菜色,众人看着小皇后旁边面色不虞的新帝不由地大吸一口凉气。

  “皇后,你够了。”新帝将与贵妃相牵的手拢回龙服衮绣里。偏了半边头冷冷地紧锁着眉。

  众人叹谓,这小皇后同新帝的夫妻之情确实薄如蝉翼。

  “越长年纪怎么学起来皇祖母指腹为婚那一套了。”

  小皇后:?

  哼,年纪比本宫还大,还想着借本宫生辰宴大作文章?

  太后薨逝还不久,小皇后的生辰宴是这宫里头一次热闹的宴会。她和新帝也是指腹为婚,新帝约莫是不满姜家的人,两个人关系岌岌可危,犹如怨偶。

  这种难堪事,景琛还真做得出来。小皇后神色自若,仿佛新帝发火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那倒是辱没太后了。”

  小皇后不卑不亢。

  “这古说长幼有序,妾身不该过问年纪比妾身大的姐姐的亲事。那此事就由陛下一人决定吧。妾身身为皇后倒是僭越了。”

  阴阳怪气。

  言珩听完小皇后这番说辞,唇角勾笑。

  他从来知道小皇后是孩子心性,说话句句婉约,但仍然绵里藏针。新帝每每和小皇后吵嘴,气得召他往御书房勤政连夜看奏折消气,讨论政务思路堵塞之际,新帝冒出一句:早知道就这样呛她了,朕竟然蠢到与她争辩这些。

  言珩反笑新帝在意一个小姑娘。

  这样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小姑娘,气性蛮横娇气固然不少的。和他见过的所有世家贵女一样,是被供奉于天空的弦月,是琉璃塑就的玉瓶,是这世道里最没用的权威的象征,百无一用。

  “皇后此言差矣。”

  小皇后侧头,满脸不虞。因为她知道,言珩要是加入这场争辩,她没可能会辩得过。言珩歪理多得很,常常说得她服又不服的。

  景琛没本事只能躲在他老师后边!

  “刘侍郎之女年纪虽大过娘娘,单论长幼有序倒是偏颇了。娘娘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仰六民生息,为六民鞠躬尽瘁。当得起指婚之责。”

  小皇后:?

  新帝:?

  众人:?

  帝师怎么两头讨好呢?

  “不过娘娘阖该尊重刘氏女,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贵为第一。刘氏女对醉心舞蹈,相比为舞蹈舍身,嫁与一般少年郎怎么可能是刘氏女的鸿鹄之志呢?”

  帝师胡言乱语真有一套。

  小皇后嗤笑。

  “那本宫这不是左右都做不对了?”

  “臣本意并非如此。”

  “帝师,娘娘是太后钦点的澧朝皇后。”姜尚书一把子年纪了还得为姜家挣这个面,侍从从太师椅上搀起了年迈的姜尚书,他被扶到小皇后面前,佯怒地针对帝师。

  “穗风,快扶大人坐下。夜来风寒,大人的膝盖又该疼了。”小皇后连忙去扶姜尚书。

  “既然陛下和帝师都觉得本宫不该干涉刘氏女婚姻大事。那本宫便不管了。”

  “不过刘氏女借生辰献舞,确实合该受赏的。”小皇后想了想自己宴上收到了西凉的一把金错刀,南江来的玉颜胭脂,柳川一纸难求的御贡宣纸……女孩子家家还是送钗群头面来得合适,“筱竹,把我那套翡翠头面从妆匣里取出来吧。”

  “翡翠养人,这套头面原为陵申侯夫人为本宫添妆所赠,本就华光亮丽,已经不适宜本宫了。还是留给盼芙这样的灵巧佳人吧。”

  “皇后娘娘谬赞了。”

  刘盼芙说罢再拜谢恩。

  小皇后洒脱转身回座,皇后长拖地衮服迤逦盛开在椅边座前,在新帝这冷色前依旧端端正正的挺起背脊,纤指捻起一旁斟满的酒杯。抬腕敬向一旁比她做得还要端正的帝师,扬眉:“帝师以为本宫此举如何?”

  “甚妥。”

  “那帝师以为本宫今日生辰宴,空手而来是为不妥吧?”

  小皇后知道言珩连个礼数都不懂,入库的生日贺礼根本没有言珩的,她就要刻意刁难言珩。

  小皇后笑得狡黠又娇俏,饮过酒后面色红润,梳着高髻,环钗簪步摇,歪头笑问帝师之时,步摇微微晃动,似水上波澜阵阵,晃人心神。

  “是不妥。”言珩拱手谢罪,身形纤细,长身如竹,纵使谦卑姿态也仍然不卑不亢。“臣向娘娘请罪。”

  对小皇后这样的小姑娘——她有月的皎洁,有玉瓶的温润,有姜家给她撑腰,有不屈不挠的韧劲,有明亮澄澈的眼神。

  她什么都不想失去,什么都想得到,但是言珩却知道,她什么都能得到,不靠别人,总有人为她拱手奉上赤诚之心。

  “臣贺娘娘朱颜长似,岁上花枝,岁岁年年。”

  “岁岁年年?”小后笑意更满,目光却更狡黠。“帝师怎么也和刘氏女一样贺寿?”

  “本宫今日十分高兴,即使是陛下拦本宫,本宫也会赐你回礼。”

  “皇后娘娘醉了,随行女官送皇后回坤宁宫。”

  该说不说新帝蛮煞风景的。从头到尾一直摆面色,明眼人谁不想知道帝后不和都难。

  小皇后想不明白,新帝为什么这么没礼数,难道师出言珩的缘故吗?

  “陛下不是说好了不干涉妾身恩典回礼吗?”小皇后脱口而出,眉毛轻皱。

  新帝盯着她清明的眸子,眉间坠的一枚梅花钿,衬得她清丽非常,即便没有雍容华贵的牡丹簪花,小皇后生机勃勃的鲜活才是她最令人艳羡欢喜的一点。

  “随你。”他忽然说不出来什么话,闷气堵在心口上,不知如何排解。瞥见那朵耀人的鬓上牡丹,于是回席给张贵妃赐酒赏果。只是一直分心在注意小皇后的举动。

  “帝师既然敬我为一国之母,那阖当知道这成家立业是男子汉大丈夫第一孝悌吧?帝师年方近而立,怎么身边没有个周全的人照料怎么行呢?”新帝怨她做媒,她偏要做媒,刘盼芙不行就帝师言珩。小皇后还在想着哪家有适龄的女儿,突然心头一动,先让他应承再说,“帝师可允本宫为你指婚?”

  此事其实不大妥当的。言珩贵为新帝老师,她没那个辈分去给他指婚,但顺着言珩噎她的颠三倒四的话再去气言珩,她可真的做出来。

  言珩果然沉默。

  小皇后笑意莹莹,多饮了一杯陵仙果酒。

  言珩想,小皇后这样的姑娘,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臣谢皇后娘娘恩典。”

*

  “年年岁岁,朱颜长似,岁上花枝……”

  “这碗药你必须给陛下送去!现如今他已经完全不受姜家控制,前日抄库房就是为了给我们姜家一个下马威……你若怀不上龙种,那别怪姜家弃了你这枚棋子。”

  碗碟碎裂之声,裂帛阵阵,小皇后跪倒在瓷碗碎片之上,膝盖压迤逦血痕。秋雨纷纷,细腻绵长,宛若呜咽。莹白小脸上泛着巴掌痕,晕染着坠泪的泛红双颊。

  刺耳的羞辱之音片刻不能从脑海里消散。

  她只记得,新帝甩袖扬长而去,满脸愤恨。

  姜家送的分明不是药,而是毒。

  这样狼狈不堪的场景——被漆红竹木浮雕身后站着的帝师言珩收入眼底。

  小皇后红着眼瞥他,入目远山黛眉,泛着冷意的白雪缀首,他似枯竭暗淡的月落入松林,幽怨泛寒。

  “帝师那日允本宫恩典之事可还算数?”她轻声问,声音嘶哑。

  “……算数。”

  “那便让吏部给事中江舒远之女嫁与帝师为妇,愿帝师同良人桑结连理,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臣谨诺。”

  ……小皇后没力气支撑着身子,猝然倒下。

  一声急促的喘息,姜烟猛然从床上坐起,牵动着脖颈包扎着纱布的伤口,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天光大亮,吆喝叫卖的人声逐渐充盈,她恍惚了一阵,好像又梦见了入宫的那段日子,她心绪怅然,半响才拂了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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