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去哪了,让连英一顿好找。”连英梨花带泪地往姜烟怀里扑,她的背后是嘈杂如潮的人们,火势不大,很快被灭掉了。但实打实地是飞来横祸,护国寺大大小小的人都被惊动了。
连英上下检查着自己姑娘是否受伤,揩了一把眼角的泪:“我以为姑娘你没跑出来呢。”
“我无碍,”姜烟在人潮里寻找着王亓的身影,没有什么发现后凑近连英的耳朵,小声交代事情经过,“刚才王亓来找过我。”
“那腌臜玩意怎么还敢来找姑娘!”连英约莫是被王亓那孙子不要脸的路数震惊到,连忙又把姜烟的身体翻了两回,“他没对姑娘你动手动脚吧?”
姜烟摇头。
“此事不便告诉阿娘。”
“小姐,可是那孙子还来找你怎么办?”
“过几天他就要完婚了,此事之后便不会轻举妄动……”姜烟有点叹服江棠雁同王亓的是非纠缠能给连英如此担心,她眉头仍然紧缩,不肯再信姜烟的话。“你放心,我已对王亓死心,不会为他寻死觅活了。”
姜烟揽过连英的肩膀,胡乱承诺着:“我今后会更加爱护自己的身体,安安心心待嫁帝师。”
连英将信将疑,但是她自然想明白这月黑风高男女私会的传言会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有多大的伤害,为了小姐的名声她也只好把今晚听到的荒唐事埋心底。
主仆二人,各有心事转圜。
王亓于江棠雁来说是个祸害事。况且这样的负心人,姜烟也替那跳楼轻生的江小娘子恨得牙痒痒。
那便是留不得这厮了。姜烟盘算。
*
清晨寺寒,经历昨夜混乱,姜烟昨晚是在江母处歇息的,起了个大早陪同江母吃过素斋又礼了两刻的佛,好不容易才劝好江母回家。
但是江母心气急了,想着柳濯华还在护国寺,巴不得把姜烟拎到人日理万机、一脸肃容的柳濯华跟前侍礼敬茶,让她好好跟这未婚夫婿培养感情。
姜烟又是捶腿又是捏肩的,一连着编了好多个不孝女出嫁后忘本、恩爱夫妻相处之道当为相敬如宾而非过度攀附之类的小故事给江母,动摇了江母这个念头。
但是姜烟好不容易才能伸腰踏上回家马车,江母端坐在马车上,喊连英拦住她往前:“我一会去找苏家姊妹赴约,雁雁就先留在寺中修行静心吧。”
赴赴……约?什么时候又来这一出了?
况且留在寺中修行静心干嘛,等柳濯华一起走吗?江母铺盖都给卷完了,真要江棠雁和柳濯华一起坐一辆马车走啊?
“为什么不能带上女儿啊,母亲。”姜烟不开心地和江母抗议。
“这宴会在南江楼,且参宴的都是已婚妇人。雁雁还是等嫁给柳帝师后再同母亲前往吧。”
南江楼的方向与江家方向可谓一南一北。
江母,您心真狠。
姜烟顿时被江母的煞费苦心给雷到。还是含泪点头认下来:“好吧,雁雁不去就是了。”
她转身下车。而江母又交代她:“雁雁,这趟委屈我儿了,马车分不够你,你要实在想家就自行雇车或者就跟柳帝师言说央他送你一程。”
“……好。”
怎么说呢,好巧不巧柳濯华就站在离她约莫十米左右,面前停了一架马车,马夫站立在一边拿粮饼喂食马儿,似乎蓄势等柳濯华上车后就打马回府了。
你们江家搞柳濯华的情报有一手。姜烟感慨,自己当年与柳濯华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常常不知道柳濯华下的是哪一步棋。
姜烟向来是个快意恩仇的人,情绪来得快,这会有点赌气了,径直迎着柳濯华瞥过来的但又毫不在意的目光走上了前。
“柳帝师,”她等他那双瞳孔深邃的眸子里装满自己无知无畏的倒影,“家母有事前往南江,现下没法送小女回和安。小女实在没有对策,能不能请柳帝师也把小女捎上。”
昨天他们隔着香案前那场争执姜烟没忘,只是尴尬归尴尬,她真的不想独自一个人待在护国寺了。
不出意料,柳濯华果然怪有探寻意味的盯着自己,怕是以为姜烟又换了个路数来试探自己。
“自便。”
言珩这人一如既往没礼貌。
姜烟索性免了给他行礼道谢。
哪能自便啊。半刻后姜烟在马车如坐针毡。她从来没有和这人待这么近过,马车空间宽敞,但是摆上茶几小桌,再有一摞书,姜烟也只能在认真捧书的柳濯华面前坐着兴致缺缺。
他好看是好看,但不能细看,越看越觉得远山眉青目黛无聊至极。怪不得他能从逆境里杀回来,平反冤屈,坐稳帝师高位,手握权柄,原来是手不释卷,埋头苦读。
再晦涩难懂都不皱眉,不是满脸心事重重、野心勃勃。反而亮堂堂的,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坚毅清冷。
高傲者低头的戏码当然会无聊,姜烟偏偏缺乏挑战欲,她同他鹬蚌相争,不服的只是景琛而已。
现在凑近了看,皮相上的情动给姜烟带来一种预警,她自认为自己没喜欢过景琛,他缺乏少年气性、骄傲且野心勃勃,是姜烟不喜欢的男子类型,可是她被世俗裹挟,不得不向“学会亲近自己的丈夫”这种念头低头,是姜家帮了她,帮她打破这种平衡,告诉她去争,把爱情替换成交易,去争更为重要的家族利益。
她很清楚自己没喜欢过景琛,但讨厌过帮景琛针对自己的言珩,也就是柳濯华。
怨恨他给景琛站队?恶心他下作的手段,嫉妒他聪慧明智,想要的都能靠自己争取到,还多次迫害她的努力。
可是怨天尤人没有用。她再此借尸还魂,望着绰绰虚影里和她讨要灵牌的柳濯华,姜烟再一次迷失了。
恨空落落,她要做什么才能报仇?
姜烟阖目,倚头靠窗。
还要细想时,突然马车突然逼停失去方向剧烈颠簸,失控地马儿嘶叫声传过来,姜烟猛地往前跌到茶几上,压翻了他那一套青瓷茶具,壶里温烫的茶水也洒了手边大半,濡湿腿边的锦裙。
此时帷帐刺进一把寒光的刀尖,利索横向朝前探,姜烟大惊,看向柳濯华,他早已稳住身子甩下书,将那茶几往前踢出去,没入帷帐。
不知道砸中刺客没有,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那柄长剑彻底划破帷帐,从撕裂的锦稠后边探出来黑衣打扮的黑衣人。
最后这木架子稠锦车不堪打斗重负还是破了,三人跌在一堆碎木架中,姜烟觉得自己腿好像压断了,她没法冲上去和黑衣人火拼,但骨裂处撕裂的疼得太甚,她堪堪艰难翻身爬着逃离两个打架的人身边。
却没想到这身手矫健的黑衣刺客手快,一柄泛血长剑直刺姜烟脖颈,贴着皮肉捞她起身,架与身前为质。
人急了好像真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狗急跳墙,可人急了架她为质对柳帝师有用吗?
他这会故意让她死于刺客刀下,再往江府猫哭耗子假慈悲一番,不又是重情重义的美事一桩?这哭未婚妻的事迹怕是要载入古今良婿集上的。
“有话好说。”姜烟观察着对面被刺中肩膀一箭,站得有些摇晃的柳濯华,颤声同身后人谈判。
不时拿眼睛偷偷瞥这黑衣蒙面刺客身上到底有没有特征。
可他铁面无情,把她架得更紧,一番挣扎,她脖子擦出几道血痕,姜烟拼命掰着他的手臂,却没想到拉过袖口,看见那腕口爬了一条狰狞的疤痕。
“朔月?”姜烟震惊地扭头看他。
怎么也没想到他没死。姜家被降罪后满门抄斩,朔月是她在拥月巷口捡回来的小乞儿,给他在府里找一份差事,平日也不太常见,再后来她出嫁后,再也没见过了。
他从瘦弱的小乞儿长成健壮的少年,已经不易,想来姜家灭门之灾是牵连了他。
朔月也没想到他劫下来的人居然会喊出自己的名字,没等他迟疑看清那双清凌凌的眼,柳濯华的贴身护卫一齐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在中间。
此处避世为巷,本就狭窄的巷道逼得他步步难行。
姜烟不知道怎么帮他,可是不想让朔月落入柳濯华之手。所以她索性也咬牙,剧烈挣扎起来,那柄寒剑没入皮肉,刺得她生疼,腿脚都站不住。
她压低了声音和朔月说:“半月后,鱼尾巷月老祠来见姜六姑娘。”
朔月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知道要突围她是唯一的关键。于是挥掌将她推向一旁捂肩的柳濯华。
于是她就这样生生摔进了柳濯华怀里,两人齐齐倒地,一时间吃痛嘶声连绵不断。
还真是打小就聪明的朔月。
姜烟挣扎着想要起身,手不知道撑到何处,压得柳濯华又是轻轻的地一阵嘶声。
她耳朵都覆在他的胸口处,肩膀上的血洞浸下的血蔓延过耳廓、脸颊,甚至右眼的睫毛,面前视线中有点血雾的迷蒙,柳濯华的心跳和呼吸虽然都在缓慢地活动着,可是姜烟偷偷抬头瞥他那一眼后,她不敢动了。
柳濯华少有少年气性的时候,他从来都是芝兰玉树的矜贵帝师,素言寡语,锦衣加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盯着人,不道情绪,深不可测。此时历经风霜催折,竟也如少年一般气性,别过头不理她,也没有令她难堪的抗拒。
姜烟其实是很怕疼的人。鸩酒入喉绞肠刺血,她半痛半清醒地倒在宽大的皇后衮服里,碰了碰自己细竿似消瘦的手,熬到泪眼模糊后,自己就死了。
现在她伸手去够柳濯华肩膀上的血洞,她只想像捂住自己渗血的脖颈一样帮他,够不到的时候,脖子往上转几分,她便淌了几缕泪。
柳濯华可以死,但不能和她一起死。
姜烟泪眼模糊地看着柳濯华,生生地给柳濯华看出了怨念。
她也很痛吗?柳濯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