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烟（5）

　　“柳濯华。”

　　姜烟眼见着柳濯华皱起了眉头，一如当时身为皇后给他任意指婚时他的蹙眉冷脸。

　　心底里头已经缓缓有些不安了，姜烟抿嘴盯着他的脸。

　　模样是顶个好的，姜烟记得每回他入宫，从勤政殿排到御花园的一水宫女都去看他。

　　剑宇星眉，眼睛深邃，脸是她姜家善画的二姐都会夸的线条流畅，鼻峰挺立，下颚线利落，气宇轩昂。

　　听说他的阿母是和安当时最为美貌的小娘子。可惜柳家蒙冤太早，那会姜烟没出生，便再也没见过这样貌美的女郎了。

　　“灵牌还我。”

　　半响才听到他出声。

　　姜烟顿时脑子一热，把怀里的灵牌抽出来，跟犯错似的充公交于他。

　　他接过后一句话没说，径直把锦布放下，光隙顷刻间熄灭，世界重归于黑暗。

　　姜烟惊魂未定地从左侧爬了出来。

　　拽着寝衣，尚未梳洗，发丝糊在脖颈脸颊，汗流浃背，她狼狈扯了扯皱裙，于橙黄一片的光线下站定，离柳濯华有很大一步的距离。

　　他似乎把江小娘子这个活人当空气，姜烟突然感觉到柳濯华有意无意地在冷落她。

　　或者是他不来就不喜欢这桩婚事。

　　姜烟还揣测不出来柳濯华的心思，只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他虔心点香，整理果品，不跪不拜，姿态昂扬。

　　她有些好奇这灵牌供奉的是什么人。

　　蒙冤的家人？亲友？

　　于是悄悄用双眼去望昏暗视线下，模糊辨认出灵牌上的几个字，没想到却是惊骇到不敢辨出。

　　菀菀之位。

　　菀菀。哪个菀菀？姜烟眼眶酸涩，一时间慌神到六神无主，她的小字就是菀菀。

　　有人供奉自己，有人将自己放在心里。姜烟想都不敢想。

　　所以她走上前去与柳濯华并肩而立，在眼泪滑落脸畔之前认真看清那暗红木牌上描的白底字。

　　一再确认不是蔻蔻之类，姜家家主的亲生女儿姜泠，小字蔻蔻。

　　时常有人将她们的小字叫错。在一众姜家姊妹眼里，姜泠阿姊受尽万般宠爱，模样倾国倾城，和安贵女之称名动全城。

　　取小字之时，娇蛮霸道的姜泠被家主戏称是小霸王，应叫“寇”。

　　家里年少入仕，金榜题名入主翰林院的长子便是巧思一番，给寇字加了柔荑温润，取名“蔻”，豆蔻年华，耀眼娇纵。

　　菀字字形结构与蔻相似，可是相比于姜泠之下，她平庸无比，这样一个近似字给姜烟带来了很多尖锐难听的嘲讽。

　　可她喜欢这个菀字，也从来没有人叫过她菀菀，好似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小字。

　　“柳濯华，这菀菀是谁？何人所供？”姜烟回头看着柳濯华，完全忽略了掩饰身份，清亮的眸子直盯着他，迫切寻找一个答案。

　　他回头，依然还是蹙眉不满的眉目神情。

　　但看清这江小娘子的泛泪的眼眶，霎时又不知道该当如何，不知道这小娘子不顾礼仪直呼他姓名还如何委屈上了？又如何身份来责问他这灵牌的来历。

　　“这不是江小娘子该知道的事。”他淡然回答。

　　姜烟被柳濯华这厮孤高清冷的模样气得想笑。攒紧手边的寝衣瞪着他：“那合该谁来知道我江棠雁的未婚夫婿在护国寺如是观供了一个怎样悬而不放的故人？”

　　她也不信自己那个露水丈夫狗皇帝景琛会供她的牌位，还有柳濯华这阴险狡诈的小人会来供奉自己这个软弱可欺的棋子？

　　何况这供的是谁她尚且不知。

　　所以她索性一激柳濯华，率先假装未婚娘子指责他的假仁假义。

　　“哪谁来告诉本帝师我的未婚娘子为何半夜三更不修边幅的夜会私人呢？”

　　“你构陷本姑娘的清誉！”

　　姜烟火冒三丈！这厮假模假样的，居然还跟以前一样喜好诋毁女子清誉！

　　“那你告诉我屋外那个叫雁娘的是何人，与你是何关系！”

　　姜烟被这指责说得委屈，恍惚间像回到当皇后那三个月里一样，她性子谨慎但不失刚强，景琛那个狗皇帝头月天天跑一众贵嫔贵妃房中留宿，她受不得这气，姜家受不得这气，便是温言软语，霸道凶狠各种招数都使了出来，依然无用。

　　景琛有意无意地让冷心冷情的言珩来对付自己。

　　她头一回见帝师，他不行礼，传出去还是姜家旁出的小女不知礼数。

　　她天天往景琛那狗窝跑，次次被“与帝师议政”的借口拦在门外。

　　她讲策论一展风头，被言珩辨析来路不正。

　　她召宫中开展游园球会，被言珩一纸谏言声讨铺张浪费。

　　景琛身边的随行宫女同姜烟作威作福，姜烟一番责令打板子惩戒，第二天那宫女沉湖被捞上来，言珩撺掇着景琛在朝堂上向姜家家主发难责令。

　　言珩天生是她的克星，掣肘她的一切反击，似低谷里落下的雪，亦似血肉淋漓撒下的盐。

　　“帝师看不见屋外那登徒子是在向小女子我寻衅吗？”姜烟呛他，猛得往后退了一大步，似要远离这是非不分的混账。“佛堂重地，天威之下，竟有官宦世家之子夜半摸进女子休憩之所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帝师重民之心算不算上被蒙蔽？”

　　姜烟言辞尖锐，意有所指：“还是说一向敬重百姓的帝师故意视而不见，故意包庇此等色胚恶徒？”

　　这江小娘子怎么如此牙尖嘴利？

　　柳濯华眼见着江小娘子像一只跳脚的猫，埋进灰里耍了一番被主人笑骂后恼怒张开的猫爪，露出尖锐的牙齿竖起戒备心。

　　这样的江小娘子他不熟悉，平时只听说她娇纵，没想到嘴巴那么不饶人，倒是这一点让人心烦。

　　“江小娘子这罪名扣得倒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这是回敬你给我扣罪名的心虚。”姜烟仰脸回怼。

　　白日远远一望如是观，以为所饰烛台略少，夜半进来，被这绕了三圈屋子的蜡烛惊叹了。这如是观不但灯火通明，还十分闷热。

　　姜烟胸口以及后背亵衣已经濡湿并且贴在肌肤上，脸颊上额头滚落的汗渍由暖烘烘的橙色光晕染开来，显得她眉目可怜动人。再一泛眸，眼眶湿意不止。

　　她蓬头垢面地站在这么冠冕堂皇的人前面，睡起随意绾起的发髻给她自己跑散了，额前碎发湿哒哒地贴在颊上，十分不爽利。姜烟有些不自在。

　　屋外早已乱成一团，僧人打水救火步履匆匆，吵吵嚷嚷，竟有白日闹市之况。

　　姜烟没打算和柳濯华继续纠缠在这里咬文嚼字。

　　她房里那把火烧得挺旺的，沈夫人可能会担心江小娘子。毕竟是她强占了江棠雁的身体，姜烟自然会过意不去。

　　她抱紧怀里的寝衣，在柳濯华的视线里朝他仰脸撇嘴，转身就撤。

　　柳濯华探寻地注视这江小娘子离开的背影。

　　她怀着白色的寝衣很长，半抱半拖着走，而且约摸是跑了很久，身上的衣物有些凌乱，连玉带都给绕到后背去了。小娘子边走还边调整着玉带，不时踢踢脚撩起蝴蝶连云纹饰的裙裳，鞋袜踩出来的步子磕磕绊绊。

　　越看越可怜巴巴的，柳濯华一路目送着江小娘子出了门。

　　小皇后这走了还不忘给自己找了一个一样烦人的小娘子，有够记仇的。柳濯华把视线放回牌位上，面容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