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帝师言珩?姜烟奇怪,循着连英的话头望过去,见到故人着连云纹锦衣信步而来,神色困倦。
他来护国寺干什么?姜烟才想深思,就被连英这个急性子往前拽,差点没稳住身子,好不容易拽住蝴蝶纹绣边的长稠裙,没让自己踩脚跌倒。
才一抬头撞见言珩那厮波澜不惊的眼眸,姜烟满腔怨念陡然一升,犹如那袅袅香烟一般缠绕佛祖容前,迷惑众生清明视线。
“小女江棠雁向帝师问安。”
她没有愤怒,更没有谄媚地向前走过去。对着他那张总是肃穆沉静的脸,姜烟不卑不亢地福身行礼,站在烛台摇晃的黑暗里,身影模糊僵直背脊,不再有动作。
言珩就站在夕阳昏黄的光晕下,眉眼满是缱绻韫色,琥珀色的眸子安然望着姜烟望出神性,宛如一个观礼人间的神祗,对着众生众相熟视无睹。
一如既往的傲气清高没礼貌,姜烟忿忿不平,她当皇后那会好歹背靠权贵姜家,享受百官行礼百姓敬重。言珩第一回见着她,连行礼都没有,眼神也是这样视若轻烟地瞧着自己。
那会他已经是新帝眼前的红人了,二十六岁功绩不朽,意气风发,指点景琛掌朝政大权,清奸佞小人,收军权虎符。景琛这个野心勃勃的少年天子很是器重他。
姜烟不改懦弱安分的本性,主动咽下这口气,还给他解围,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蠢笨死了。
和言珩对抗,第一回便是落败不说,怎得暴露懦弱,始终落他气性在一方面呢?
后来他步步紧逼,处处下套,把姜烟自个逼得无路可走,满城花月流言,从姜烟开始,姜家一开始就防不胜防。
不应有恨?何事长别离。
言珩略一点头,没和江棠雁搭话,磨磨蹭蹭着,她也不想和言珩搭话,恨意不减,她拉着“贼心不死”的连英和言珩说了句再会就走。
姜烟是真的怕自己随手捡着件趁手的东西给他那讨人厌的后脑勺来一下,一下子把江家和柳家脸皮撕破了,她圆不回来这场面。
“小姐,你怎么不和柳帝师多说点话啊?”
姜烟:差不多得了,我都听见你们江家来护国寺就是为了偶遇柳濯华的算盘从山脚响到山顶了。
“小姐,你说柳帝师来这护国寺干什么啊?求姻缘?参拜?侍奉去世的高堂?”
姜烟差点白眼,火气不消反长,心道我管他来干什么,我巴不得他来个自己供牌位。
“小姐小姐,你就不想知道柳帝师的事吗?你就不好奇吗?”
姜烟心里不屑:言珩这小人,生卒年不详,平生最是睚眦必报,气量小,和景琛那种狗皇帝最为和气,阴险狡诈,丧尽天良。
她自己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被这个小人算计了几回。
“唉唉唉,小姐别走那么快啊,连英跟不上你啦。”
*
月凉如水,坐落于山顶的护国寺隐入夜幕森林,沉寂地没有一丝声音,燃烛烧不亮与黑暗严丝合缝的寺庙,只得安静地与寂静留守天明。
浅眠的姜烟直愣愣地坐了起来,周遭黑暗视物模糊,她只得睁大了疲倦的双眼注视着堂前墨色绣幅的大大佛字。
“雁娘,雁娘。”细弱的一点声音一直徘徊在她耳边。
“雁娘,我知道你在屋子里头。”
“雁娘,我也知道你还在生我气。”
王亓压低了声音藏在后屋檐角下一直巴望着昏暗的稠纱窗在喊江小娘子。
他好不容易等到这月上树梢、佛祖闭眼、僧人休憩,连英都回屋睡觉了才敢摸着黑跑来找江棠雁,白天他就已经跟着来了,远远躲在怕被江夫人看见苛责自己,只好晚上便宜行事。
他想不明白一向乖巧可爱、事事以他为先的江棠雁怎么收到自己绞尽脑汁来的信筏子一封回信都没有。
怕江妹妹生气,急忙来哄。又怕家里母亲雷霆大怒,未婚娘子温柔可人,实在不好都伤了他们的心,遂偷偷摸摸入夜来。
王亓明白江棠雁的娇纵性子,小姑娘嘴巴上哼哼唧唧,还是想着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他都想好了,娶了未婚妻子,就择吉日迎江棠雁过门,虽然做妾委屈了小雁娘,可是江家商贾身份最为母亲不耻,他晓得后宅是非多,可是父亲后院七八任姨娘母亲不都忍下来了吗?
他定会好好跟雁娘说清楚的。届时妻妾和睦,再有两三个胖孙,母亲定是笑得合不拢嘴。
王亓想着便是一股心动燥热,他要快点见到雁娘,温言软语疼惜她一番,抱她在怀里哄上一哄,瞧她唇红齿白的脸,听她娇滴滴地抱怨。
纱窗透出点微弱烛光,王亓晓得是雁娘心软给自己擦了火柴燃了蜡烛。他急忙摸上纱窗,约摸是闫上了。以为江棠雁娇纵脾气上来给自己来了一出欲擒故纵。
他今天就要擒住这雁小娘子!让她看看什么是哥哥威武。
“雁娘听话,给亓哥哥开门。”
姜烟在屋子里头已经如坐针毡了。一听这素未谋面的江小娘子的情郎捏着嗓子喊她雁娘,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王亓明显就是个贼坯,想趁着夜深人静摸进人姑娘屋子里偷香窃玉。一想想觉得江小娘子也心太大了,居然忍了这贼坯子那么久。
她把剩下半截蜡烛燃亮,立马扯过备在床头的衣服换好,急匆匆地给自己腰间别好玉钩,鞋袜也顾不上左脚右脚不对就穿进去了。
准备好捡起刚刚拿到的烛台,用这沉得要命的烛台等那贼坯进来给他一下的。
但姜烟转念想想,月黑风高姑娘家和外男共处一室,即便是姜烟把他打杀了,那江棠雁的名声也差不多没了。
俗世的女儿家最为小心谨慎,即使穿戴整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名声落在俗世眼里,也不值一提。
姜烟对名声当然不屑一顾,可是她看开了,俗世没看开,江夫人没看开,甚至结亲的柳家可能都不会看开,千千万万的人都看不开。
她自个毁在名声这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怎么好再涉险陷江小娘子于不义之地。
姜烟冲上去把纱窗前台子上的东西胡乱佛乱在地,蜡烛的火舌舔上被褥是她所愿,又把那副方正大字的绣布扯下来丢到猝然燃起的烟上。
寝衣不好丢,揽在手臂上然后提着长褶裙从前门跑了出去。
“雁娘!”王亓的声音突然大了几分,姜烟回头便见到他急匆匆的从拐角的檐廊追了出来。不知道有没有看见自己。
姜烟被王亓这孙子不死心的劲吓得够呛,差点趔趄了一步,咬咬牙调整步伐,边跑边喊:“走水了!走水了!”
越跑越急了,气喘都喘不匀,顾不上左右,姜烟抬头却没有见到守夜僧人来往,甚至漆黑不见五指。
再漫无目的地跑了一段路,不得不停下来脱了鞋调换左右。
如是观这块木牌青字大匾赫然入目。她见如是观里灯火通明,以为有人。边忙得跑过去拍门喊人。
这白日里大敞着的门放到这会危急关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好打开。
姜烟一推就推进去了。
堂中慈眉善目的佛祖仿佛在看着狼狈的姜烟。她把门关好,靠在门板上缓缓坐下休息。
如是观,供奉的是世人心头悬而不放的人。姜烟确实不太敢在这阴气重的时辰在在堂里乱走。
她虽为冤魂,尚未丧失人性本能。
左右环顾了堂中,烛台多得有些不太寻常,几乎围绕着整个屋子摆放。而火花燃亮眼前起橙红色的视野面,姜烟看见东西墙面上绘着一些菩萨,缠云绕雨。
除了佛祖面前的半截香还徐徐燃起飘渺的烟雾之外,目前没有发现一樽灵牌,她有点心安。
“雁娘,雁娘。”
那点细弱的声音犹如蛊虫,催动人心胃里的恐惧。
姜烟忙得起身往堂前佛祖的后方去躲。
堂后依然围着三排烛火,火光明亮,姜烟找来找去没看见可以隐蔽的障碍物,只有一方桌子上供着几盘果品和一樽灵位,桌子上铺了柔软的锦云绸布,长长地垂在地下。
实在冒犯。姜烟朝着供着灵牌的地方边跑边想。
她确实有点着急了,弯腰蹲下藏进去的时候撞到了桌角,桌子晃动了一下,就把灵位晃倒了。掉在她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桌布前。
吱呀一声,有脚步声缓缓传来。
她闷得汗流浃背,咬牙把身子缩小再往桌底探进去,一寸寸地挪动转身,支着手把那可怜的灵牌捡回来,跟着拽进来的碍事的寝衣一并抱在怀里。
拉好桌布里视野陷入黑暗,感官因此被放大,她闻到一股很熟悉的柏木清香,熟悉到她的脑子有点卡壳了。
走进来的人连同走路衣服摩擦摆动的声音都在她的脑子里叫嚣着,姜烟不安地抱着手里的灵牌和寝衣,试图寻找安全感。
她有点后悔在路上把那件有点沉的烛台扔掉了。
衣物拂地的声音响起,姜烟疑心那人在蹲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点点挑起稠云锦桌布,满屋的橙黄烛光倾泄进她的世界里来,一道光隙照耀在她的脸上,温润地闪耀于姜烟猝泪的双眸中。
那人逆着光晕蹲下看她,四目相对后刹那间万物停止了一瞬间,燃火蜡烛的声音细微响动,人们被明火惊醒,惊呼尖叫不绝于耳。
连同姜烟的心跳差点停摆,她似乎更庆幸是眼前这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柳濯华。”
她第一次开口喊他真正的名字。
没想到声音里全是惊魂未定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