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迷蒙睁眼的时候,姜烟止不住地头晕眼花,耳畔钻进来哭天抢地的尖叫声,顿时头部就像撕裂了一般,疼得她拧着眉。
“雁雁,你这般行事,让为娘我怎么活啊。”
眼神方才堪堪清明,她便看清泪眼婆娑的妇人一身华服坐在床边拽着她的手臂不放。
长帘帐被绿松石宝钩别着,甫再一望,屋子里平摆一副江山壁画,笔锋流畅,山体秀美,流水潺潺,观之心神忽然安宁下来。
其余家具应有尽有,倒是主人心思巧妙,玉器珍品之物不多见,但也见家底殷实。
小婢女看见姜烟眼神游离,富有生意之态,惊呼道:“夫人你看,小姐醒了!”
“雁雁,”华衣夫人径直将姜烟揽进怀中,姜烟感觉身体重的很,推举不得,便靠在华衣夫人的怀中,耳边声声,“我儿雁雁。”
“快去告诉大人,小姐醒了。”
“奴婢这就去通知大人。”
小奴婢风风火火跑出门去。壁画一隔再也不见背影,只听到远远的和其他下人嚷嚷着小姐醒了。
姜烟瞥见梳妆台边上那面铜镜里小娘子被揽在妇人怀里一副人间柔情的景况,肩头的寝衣被妇人的泪水浸湿。
她终于知道自己这下算是夺了那轻生小娘子的舍还魂人间了。
真不知道是那小娘子倒了霉还是老天开了眼。姜烟想。
*
从前信鬼神的姜烟只懂得和姜家人规规矩矩上护国寺等大大小小的寺庙烧香祭佛祖、菩萨等一干神仙。
她最诚心那会是在姜家待字闺中等着皇家仪仗风光的把自己抬进后宫里,她替自己在护国寺足足捐了很大一笔功德钱,期盼佛祖观音保佑自己后半生平安顺遂,盼望姜家永葆富贵。
许是怪她贪心不足又势单力薄,佛祖菩萨根本不想看顾自己。
所以一入宫门深似海,算计猜疑,她根本不能斗赢。
妖后传言一出,姜家撕开了一道裂缝,景琛重怒下令彻查姜家底细,桩桩件件,三月不足,姜家树倒猢狲散,姜烟饮毒酒身死曝尸城楼。
冤魂游荡了半个月,入春,天气回温,人间万物繁荣复苏,生气十足。
她在这个档口上重返人间,到底是佛祖和菩萨挂念自己,还是那笔功德钱实在是给太多了?姜烟想不明白。
姜烟再次站在沈棠雁家中的小佛堂前,规规矩矩学着沈夫人虔心的模样给佛祖感恩地上了香。
心里念着早日有机会给自己脱身,也好早点让沈小娘子回魂,她真怕占人身体久了,沈小娘子就回不了身了。
“佛祖保佑我儿平安顺遂,能够顺利和柳家世孙柳濯华成婚,从此合家欢乐。”
等等!姜烟实在被沈夫人的话震惊到直接一个急回头看着闭目虔诚的沈夫人,香烟袅袅,没注意到香灰落到手上,烫得她缩回手。
她她她她说什么?!柳濯华?
姜烟这几日假扮沈棠雁几乎不敢乱来,从沈夫人和小侍女嘴巴里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碎片消息。
她拼凑出来也只知道沈小娘子的姓名,以及那天夜里是沈小娘子为了逃和柳家定下的婚才穿着喜服去找情郎私奔却被拒绝,伤心欲绝跳了城楼,幸运的是跌到了城楼边的装运草垛的木车上,几乎是捡回一条命。
这简直是佛祖留心关注了沈小娘子吧!平时在城楼里飘多了,姜烟也知道和安城楼主瞎将军是个喜好干净整洁的文人,被调任到守城瞎军是吏部的疏忽,他一连着上书四五回,景琛整顿朝纲忙得焦头烂额,才没有空听任这讲究的文人的呻吟叫唤呢。
他被景琛狠狠罚扣了半年月俸银钱后才“洗心革面”重整城楼军纪管理。景琛见文人上道,立马给他加薪放权,狠狠抓住机会给朝廷里其他的大臣们来了一个鞭策。
平日里严抓乱停乱靠的百姓车撵叫喊声不绝于耳,姜烟听都听烦了。
所以姜烟怀疑是沈棠雁捐了比她还多的功德钱才换回来的福报,沈小娘子还能碰上草垛车,她可是连着被鸩酒毒死了以后曝尸重刑都躲不过,谁给自己敛尸都忘了,也许景琛命人把自己的尸骨丢入乱葬岗了吧。
沈小娘子没想到这跳下去俗世未了就算了,还得被姜烟这个冤魂夺舍,现下情郎被吓跑了,还得路回正轨,继续待嫁柳家。
姜烟想继续活下去的愿望没有那么迫切。更不愿意顶替沈小娘子嫁给她不如意的未婚夫婿。
佛堂里慈眉善目的佛祖在袅袅香烟下眼观六路,怕是一下子也看见了姜烟藏在心底深扎的怨恨。
毕竟俗世为人,狼狈退场不是她情愿。姜家显赫时她沾光,姜家落败时她理应跟着灭亡。
可是她平生从未作恶,只是乖顺,成为争锋相对的棋盘上一颗棋子,就活该落得臭名远扬的妖后称号,就活该殉了姜家的狼子野心,就活该曝尸荒野受尽指点吗?
不,姜烟是绝对不会甘愿的。即使在姜家作为一个旁系嫡女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她肉里头藏着就是那铁铸的脊骨。
蠢一回就够了,不能再有第二回。
沈夫人许完心愿,甫一睁眼便见女儿大逆不道地直盯着佛祖看,给吓了一跳。出声打断女儿:“雁雁,在发什么呆?”
姜烟敛起眼底戾气,弯了弯嘴,对沈夫人摇头。
沈夫人到底是心疼女儿,这一出跳城楼后,是不太敢明面逼着女儿嫁人的。
对外就传说沈棠雁受了风寒不见人,柳家收到了消息利索地请了宫里的御医给沈棠雁看疾。
隔着床帘手帕这么一诊下来,据说是还诊出了女儿内脏受伤,脑子还需多敷化瘀清血的药贴子。
柳家那边好似是不在意沈棠雁的伤来由奇怪,依旧吩咐御医每隔几日便出诊。
沈府上下不由得松口气,对着脑袋约莫留疾而变得行动缓慢的女儿便少了戒心,多了柔情。
“好在我儿雁雁得佛祖庇佑,弃了那个忘恩负义的文人,平安归来。如今就安安稳稳等着和柳帝师喜结连理。”
沈夫人拉过女儿的手,瞧着模样讨喜、憨痴呆愣的女儿,不由得温柔地拍了拍了她的肩膀。一想到风雨变化下柳家起落一遭,商胄沈家倒是渐渐势微了。
这两家本来就不相配。当初妖后为了让帝师为难自作主张给他指婚,帝师不卑不亢,扶持新帝重掌朝政,清算太子旧党姜氏,平反忠信公阖族上下的冤屈,认祖归宗柳家。
这帝师方真有忠信公灭奸佞、清君侧的雄威之气,果然是柳家世孙,即使弃武从文亦能用一身才气挥墨覆雨江山。
如今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多少和安贵族家女儿仰慕柳世孙风华,这柳世孙还能如此重情重义认下这门婚事。
沈夫人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柳世孙忍辱负重二十余年,志向抱负心怀广大,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世家忠义,家风严苛。越看越满意。
“雁雁啊,娘把你托付给柳世孙啊,娘算是可以安心了。”
帝师言珩,是为忠信公柳勰世孙柳濯华,隐姓埋名十六年,二十七岁清君侧,手刃让家族蒙冤流放的太子旧党。
柳濯华,帝师。景琛,少年天子……
姜烟不答。兀自搭手合拢,朝佛祖跪拜。
香案上寸寸香灰落下,缕缕丝烟攀上佛祖肃容,不见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