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烟（1）

　　昭和三年春，北晏下了一场大雪，最后这场雪纷纷扬扬落满了每一树梅花梢，花影重重。

　　百姓们都传言这场雪来得极为吉利，妖后驾崩，忠信公阖家沉冤昭雪，天降祥瑞。

　　忠信公柳勰是北晏的开国功臣，高祖开辟疆土深陷囹圄之时，柳勰用兵神妙救下高祖，破解困局。极得高祖赏识。后来组建政权朝廷，柳勰阖族封官加爵，一时柳家风光无限。

　　好景不长，柳勰性格板直，极不为旧贵族所容，一番新旧党羽斗争之下，柳勰病逝边关守疆路，柳家式微，一个骄纵跋扈的罪名压下来，打散了阖家荣华富贵的脊骨，举族流放封地，连着几十年和安城再无新贵柳家，北晏再无神勇将才兵。

　　姜烟也惋惜柳家命运多舛，但百姓传言实在令人寒心。

　　谁人不知北晏新后出自和安旧贵族姜家，她姜烟就是那个当了三月就死在后位上的皇后。

　　柳家案冤，为首的和安贵族姜家罪大恶极，一桩桩一件件蚊蝇小事翻案而来，有如泰山的显赫家族也似柳家一夕崩塌，女眷流放为奴，男眷斩首示众。身为皇后的姜烟更逃不过一杯鸩酒。

　　一杯鸩酒，已然封喉。

　　生时作为旁系女在显赫世家里如履薄冰，死的时候没沾上皇后的祥瑞之气，在三个月里作为姜氏外嫁女罪名累累，满城风雨传言。

　　新帝景琛原是高祖世孙，因为庶出身份被封镇南候府王爷，与东宫太子相争多年，登基为帝。本就不容太子党羽旧贵族姜家，不情不愿娶了姜家女儿。

　　景琛偏信一众新贵红人，收了一个帝师步步为营，倒是没有给姜烟什么好脸色。她作为姜家最薄弱的口子，满城谣言风雨就是掣肘姜家的开始。

　　可惜她势单力薄，姜家家主自顾不暇，把她当成弃子，一碗掺了药的汤也敢让姜烟往新帝面前送。

　　一朝龙颜怒，姜烟被软禁在皇后行宫梓宸殿里，半月寒时无雪，梅花落尽，她也算是过了个无波无澜的冷冬，一挨到姜家日头落了，鸩酒同样放在自己面前，她这半生苦楚也就过完了。

　　只是恶霸姜家倒了，头七过得差不多了，烟花炮仗一卷一卷舒展着喜悦，热闹的和安城夜景给算得上是冤魂的姜烟看花了眼，她等鬼差来给自己勾去地府，还是没有等到。

　　只有一日又一日，游龙不息的人流如织，驻足下来看着挂在城楼上曝尸的姜烟指指点点。

　　“你看这姜烟平生作恶多端，母家迫害忠信公阖家家破人亡，落得这个曝尸的下场真是罪得其所。”

　　“我听说妖女的身世也不干不净，姜家如何只手遮天把她推上了后位的？”

　　“新后善妒，刚入主后宫就毒死了常伴君侧的一个小宫女，直接沉湖喂鱼。”

　　姜烟想起来姜家旁支的一位表哥姜淮，此人脾性极为乖张，喜好炫耀。白天表哥得了姜家里的便宜入了刑部当差，晚上便在园子里跟姐妹几个念念叨叨北晏刑部新规的十大酷刑。

　　姜烟那会畏畏缩缩不出风头，只痴痴地在一旁吃果子附笑，这会她倒是有感悟了，罪大酷刑便是人言可畏，人心残忍，还偏偏无可奈何。

　　一直到雪压垮枝头，春融冬雪，她都只能飘在和安城楼上，看尽人世险恶，繁华兴衰。

　　一缕黄烟呛晨来，满眼兴衰枯荣泪。

　　橙红摇曳的灯笼时时淹没在夜色之中，一席锦衣黑袍拂过岁月斑驳的石砖，再靠近一些，便露出一张艳色桃花脸，眼神坠泪，目光清亮。

　　姜烟不见这妙龄女子害怕，倒多了几分好奇。

打更时分过去，和安城向来禁夜规矩森严，这小娘子独自一个人着夜行衣往城楼上来，不说是不怕遇见巡逻的羽林郎，就说是都不怕撞了自己这罪妇的邪，实在佩服。

　　她飘在小娘子身边，眼瞧着小娘子摘下黑衣兜帽，露出满头珠翠金钗，衣襟的红浸入夜色愈显浓烈鲜艳。

　　怎么这还是个新娘子？

　　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小娘子直接翻身攀楼，再一稳住身子，就要跌下去。

　　姜烟大惊失色，着急上前拉住这想不开的小娘子，没承想忘记了自己已然是冤魂的身份，手指直接穿过小娘子的手臂，也连同魂体翻了下去。

　　她还是太弱，掌控不住自己的魂体，失重般俯冲落下，姜烟自己也说不准自己撞上了哪里。

　　只是这次终于感觉自己的身体再也没有停留在虚空之中，睁不开眼，听不见恶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