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早月

阿娘走了。

阿华整晚都没有进食，我看着她，直到她再不哭闹，眼角挂着泪，好像只受了伤的小猫，蜷缩在阿娘生前睡过的床上，贪恋着，那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沉沉睡去。

无名没走，脸上挂着歉然，和我一起坐在大门边，燃起篝火，看着那火苗一点点将黑暗吞噬……他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他问我。

"莎莎。"我虽不恨他，但也总没甚么好感。

"那你知道，冥王究竟拿走了我什么东西？"

"不知，但我明白，你此时不走，待明早鬼差来此地巡逻，你逃不掉。"

"我知道。"他长长叹了口气，悲伤的，在屋子里有了回声。"可我必须要把她找回来，早月。"

夜很长，无名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

他是个游僧，斩妖除魔，足迹遍大江南北。虽是和尚，却不囿于清规戒律，时常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何等痛快！

直到有一晚，夜黑风高，他追一女鬼迷了路，晕晕乎乎中穿过了片深山老林。举目一望，四下灯火通明，原来是个小小村庄。他又惊又疑，想了一想，还是走了过去。

咚咚，他轻扣柴扉，静待了片刻，里面隐隐可闻有老者咳嗽之声。

"谁啊？"是一老迈沧桑的男子声音。

"在下乃修行之人，路过此地，见天色已晚，欲向老人家借宿一晚，可否？"

那老者似乎怔了一怔，半晌，叹息一声，道："进……进来罢。"

无名走了进去，他才不是真要借宿，而是因为他知道，此间有人在偿债。鬼使神差，他信了她的话，但他不能放任她与活人住在一处。鬼就是鬼，纵有心愿，也终会害人，性难移。

就这样，无名留下与老者一起生活。女鬼近不了父亲的身，只能每晚悬在房梁，看着父亲入睡，安详美好。她很是满足，"我死的那一刻，最挂念的就是父亲。"

"可你为何又跑去杀了城里张员外一家？"

女鬼闻言，突然激动，戟指怒目，身子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是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把我害死的！欠债还钱，尚且天经地义，欠命索命，又怎么不行？"

无名不言，只摇了摇头。

女鬼又哭又骂，脸上留下两行血泪，"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平民女子好生生在街上走着，却被官家欺侮至死。老父年迈，没人伸张正义，只能眼睁睁看着奸人依旧逍遥快活！到头来，不论男女，人人只说，'一定是那女子举止放荡，衣衫暴露，才会引得官家按捺不住……一定是女子的罪过……'哈哈哈哈哈哈哈……永远都只是弱者有罪罢了……"

"以后不会这样了……"无名定定地看着她，''我会渡化你，再帮你投个好胎……"

"可我现在不想了。"女鬼拭泪，强颜欢笑，"哥哥，你说我们永远这样，不好么？''

"你想多了。''无名不给她任何机会，也好让自己死心，断了任何可笑的念头。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喂！你先别走……"女鬼追上他，"你最后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就一个。"无名继续往前走。

女鬼冁然一笑，倒着跟上他的步伐。

"你帮我去那个奸人家把我的琴取来好不好？"说完，想了一会又道：''它叫早月，是一把年纪很大的古琴，很认主。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弹得响。"

无名不信，"你一寻常民女，怎会拥有一品灵器？"

"你不信我？好罢，你先去替我拿来，来的路上尽管找人弹琴，到时你就知道我这话是不是真的了。"

无名心中怦然，但终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眼神变得冰冷，"你想要将我支开？"

"随你怎么想！"女鬼竟丝毫没有在意，只坐在村口那架秋千上摇荡，一摆一摆，频率与无名心跳一样。

无名定定看着，看那阳光温柔地穿过她的黑发，微风怂恿杨絮，在她鼻尖舞动，痒痒的，女鬼打了个喷嚏。

无名也觉得很痒，跟着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随后一笑。

"谁说鬼是怕阳光的？''

''无稽之谈。''无名轻道。

''什么？"女鬼问他。

"没什么。"

无名最后帮她去了一趟张员外家，取了那把名为''早月''的琴，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回去的那一天晚上，月朗星稀，最适杯酒缠绵。

他刚一睡下，突闻有人在窗外轻唤，"哥哥，你睡了么？"

天上人间，只有她敢这么唤他。

无名一怔，赶紧闭目装睡。

"我进来了。"说到做到，她果然开了房门，幽幽地飘了进来。无名感觉得到——那股阴风不会作伪。

过不多时，无名只觉身上一沉，似有什么重物压上身来。

"鬼压床。"想完一愣，"阿罗汉之身，鬼怪怎能近得？''

他突然睁眼，只见床上赫然有张鬼脸，惨白如纸，长发披头而下，几乎要盖在自己脸上。他正欲动手，手脚动弹不得；又欲开口，却觉唇上一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覆了上来。

女鬼变回自己好看的样子，嘻嘻一笑，''没想到，你们阿罗汉也有栽在鬼怪手上的时候！"

"你！做了什么？"无名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我的傻哥哥，难道你没发现这是在梦里么？是你在梦里封了自己的法力，引我过来的。"女鬼殷红的手指尖在无名胸前细细勾勒。"没想到，哥哥竟和世间所有狗男人一般，也会做春梦！"

她虽在嗔怪，但眉眼有情，脉脉不断。

"哥哥。"女鬼一点点靠近无名，鼻息细微，搔得他脸颊直痒，不由得心中大动。

他大惊，赶忙止住不想，"你怎么有呼吸？"

嘻嘻，女鬼娇笑一声，"梦里的事，总是悖于寻常的。"

无名看着那张如花笑靥，竟尔颠倒不能自已。想他虽是出家之人，却极少以佛门规矩约束自己，只求心之所适，定力自然与其他修行之人相去倍蓰。

"在梦里，我若是能将她亲上一亲，想来定不会有甚么影响。"无名这般想完，蓦地一惊，"我怎能如此胡思乱想？"他咬一咬牙，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闭还好，如今自以为"眼不见为净"，可怎知，这浩浩脑海，全是那两片微微上翘的薄薄红唇，一开一合，勾人心魂。

"哥哥。''女鬼再次轻唤，双手解开他内衫缓缓下移。"哥哥……"

此刻月隐云后，正是情爱滋生之时，又想起她那曼妙身姿，无名更是按捺不住，睁开眼，伸过头去，亲她口唇。方一触及，已闻一阵香甜，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吻得忘乎所以……

这一晚，红烛盏盏，点点星光下，罗帐轻盈，情至深处，不可浇熄。

犹记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